吴嫡
1.山顶上的老头
山东沂蒙山上,住着一个独居老人,叫王老虎。他是个老八路,八十多岁了,精神矍铄。只是眼睛不行了,基本啥也看不见了。好在老人对周围环境很熟悉,生活自理没问题。村干部几次做工作,希望老人到山下的养老院去,老人说不习惯,就是不去。
老人无儿无女,只有个亲侄子,侄子有个儿子叫王凡,就住在山脚下。老人不肯跟他们一起住,平时就由王凡帮老人买米买面,买菜买酒,照顾一下。
王凡没考上大学,跟着父亲在镇上做木匠,他怕吃苦,常跟老人发牢骚:“大爷爷,我爷爷和我爹都是农民,我是农三代,没啥可说的。可您是当过八路军排长的,是咱家最有出息的人物,咋说退伍就退伍了,也没要个官当啊?上次来看您的那个战友,跟您是一个连的吧,人家可是局长退休,儿子都当县长了。您看咱家,您没当上官,家里也没一个能借光的。”
老人“哼哼”两声:“咋没借光?政府每个月给我发的米面油,你们家没吃?政府发给我的补贴,都是你帮我去领的,没留下你泡网吧的钱?我不跟你爹说,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不好好学手艺,成天泡在网吧里打游戏,能有什么出息?”
王凡央求道:“大爷爷,县长不是您战友的儿子吗?您跟他说说,给我安排个工作,能坐办公室就行。”老人摇摇头说:“没门,我可张不开这嘴。”
王凡说:“那您跟我下趟山总行吧?县里统计老军人,要加钱呢,让您去趟县里立个档案,您死活不去,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老人说:“我有吃有穿,钱够用了。我现在是个废物,政府月月给钱让我养老,我知足了。我要真去了,你肯定拿我当幌子求人情。我腿脚不好,下不了山。”
王凡急了:“大爷爷,您腿脚还不好?前天我还看您拿着破木头枪对着草垛练刺杀呢!您要这么绝情,可别怪侄孙子我也不义了。”
老人“呸”了一声:“臭小子,你还敢咋的?”
王凡“嘿嘿”一笑:“大爷爷,您啥都看不见了,有钱也花不出去呀。米面油酒,不都得我给您送上山来?您不心疼我,我就不给您送了,看您怎么吃饭。”
老人点了袋烟说:“放心,饿死我,政府不收拾你,你爹也得把你的腿打断了。”王凡无计可施,气呼呼地转身走了。老人一边抽烟一边大声说:“放心,你大爷爷没那么容易饿死,当年日本鬼子扫荡,你大爷爷吃草根挺了一个月,你看这满山的草,饿不死我。”
王凡赌气下山,在山脚下看见几个人,正拿相机对着山上拍照,像是旅游的。王凡心思灵活,知道游客的钱好挣,立刻迎上去:“几位,是要上山游玩吗?我们沂蒙山可好玩了,你们需要导游吗?”
那几个人扭过头来看看王凡,其中一个说道:“我们是拍电影的,来采景,也找演员。这一带有没有独居的盲人,你知道吗?”
王凡一愣,心说这真是太巧了。他笑着问:“干吗要找独居的盲人啊?”那人递上一张名片:“本人是导演,要拍一部影片。但是这片子为了力求真实,其中一个演员必须是不知情的,以为是真事儿,才能拍出最真实的感觉来。我们走了好几个地方了,都没找到合适的人物和环境。”
王凡不解:“那这和盲人有啥关系呢?”导演笑了笑说:“拍戏主要是用布景,不可能啥都用真的。普通人哪能看不穿呢?只有盲人,因为看不见布景,才会以为是真的。”
王凡明白了,又问:“那为啥要独居的盲人呢?”导演说:“这还不明白吗?如果是在城市里,或者是在村子里,拍电影肯定会引起围观,周围的人一议论,或者一笑场,那就骗不下去了,电影也就没法拍了。”
2.不知情的演员
王凡“嘿嘿”一笑:“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就认识你需要的演员。”导演一听高兴坏了:“是吗?快带我们去看看。”
王凡摇摇头说:“哪有那么容易,找演员不得花钱啊?何况还要用场地!我是经纪人,先把价钱谈好了再说。”王凡虽然没有拍过電影,但电视可看了不少,这些门道都听说过。
导演“呵呵”笑了:“小伙子很精明啊。你跟这位盲人是什么关系,就当起经纪人来了?”王凡挺起胸脯说:“那是我大爷爷,要是没有我,你们这电影也拍不成啊。”
导演连连点头:“放心,演员的片酬一天五百,场地费用一天三百,怎么样?”王凡大喜,心说这买卖太挣钱了。他立刻说:“我这就带你们上山看看。”
整个剧组有四个人,都是年轻男人,比王凡大一点。几个人很快就混熟了,嘻嘻哈哈地登上了山顶。一到山顶,导演站住了,让大家都不要出声。他看看四周的环境,忍不住感叹:“太理想了,独门独户,周围五百米都没有其他人家,最适合拍电影了。王先生,你说的那位盲人在屋子里吗?”
王凡点点头问:“说来说去,你们要拍什么电影啊?这演员可是我大爷爷,你们骗他行,可不能骗出事来,否则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导演说:“放心吧,我们有分寸的。这个戏里你也得演个角色,否则戏不好拍。”
王凡一听,立刻说:“我的片酬可不能比我大爷爷低。”导演笑了笑:“可以,也是五百一天,怎么样?”王凡立刻点头。
导演说:“你先给家里送个信,就说这几天你要在你大爷爷家住,让他们不要担心。”王凡说:“放心,我爸最近接了个活,分不开身,我就说大爷爷身体不舒服,我在山上照顾他,我爸没时间管我。”
一切准备妥当后,天也渐渐地黑了。老人正在屋里一边吃王凡给他买来的煎饼,一边喝酒,吃得正香,就听见山脚下传来了两声枪响,似乎还有大炮的声音。老人感到奇怪,放下酒杯,支起耳朵仔细听。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房门被敲得“咚咚”响:“大爷爷,快开门,快开门啊!”
老人放下煎饼,跳下炕,边开门边说:“咋的,这么快就回来了,看大爷爷饿没饿死是吧?”王凡哆嗦着返身插上门,把老人拉到炕边上:“大爷爷,别开玩笑了,不得了了!”
老人想到刚才的动静,镇定地说:“山下出啥事了?快说!”王凡说:“大爷爷,日本鬼子打进来了!”
老人愣了一下,说:“放屁,现在啥年代了,中国这么强,日本人说打就能打进来?你以为还是七八十年前啊?我说你编瞎话也不编个像点的,你不是想让我捐钱给你去打仗吧?”
王凡着急地说:“大爷爷,我不是骗你玩,我也是刚从山下逃上来的,听说中国和美国在南海打起来了,日本鬼子趁中国海军都在应付美国人,偷偷从烟台、青岛登陆了,直接进了咱们山东省。听说现在只进来一部分,刚到咱们这儿,其他地方还没有呢。”
老人将信将疑:“你小子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吧?这么大的事收音机里咋不说?”王凡拧开收音机:“您自己听听吧。”收音机里的广播员用急切的声音播报了中美南海开战的消息,然后又说:“据悉,日军在山东烟台登陆,现已扩散到临沂、枣庄、泰安一带,中国军队正在调动,准备消灭来犯之敌!”
老人愣愣地听完收音机,伸手抄起了靠在墙边的一支木头步枪,猛地站了起来。王凡一愣,一把按住老人的枪:“大爷爷,您这是要干吗?您这枪不能用,就是个样子货,您不知道吗?”这把木头步枪,跟着老人大半辈子,老人退伍的时候,实在舍不得,跟营长申请保留。营长看这枪马上报废了,不忍拒绝,就让人把撞针拆了,枪管也用铅水灌死了,然后举行了个仪式,送给了他。后来政府收缴枪械,收缴的人一看这枪的样子,就知道已经不能用了,也就没强求。现在老人是急了,把这废物枪抄起来了。
老人一把推开王凡,伸手到炕席底下去摸,王凡不知道老人在摸什么,然后他看见寒光一闪,老人竟然从炕席下的一个凹坑里摸出来一把军刺!王凡惊呆了,眼看着老人用极其熟练的动作把军刺上到了步枪上,整个人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迈开大步就要往外冲!
王凡赶紧抱住老人:“大爷爷,您不能出去,外面都是日本兵,已经把村子占了,您这东西能管什么用啊!再说您也看不见啊!”老人想了想,把炕席掀起来,又把整支枪放了进去,点点头说:“那就等着,我倒要看看,七十年前他们都被我们赶跑了,今天还能怎么样!”
3.沦陷区的老兵
此时,在窗外向屋里偷看的导演都看傻了,王凡借口出去看看情况,跑到了院子外面。导演紧张地说:“你大爷爷怎么还有枪啊!”王凡说:“放心,那枪是废物,不能使的。”
导演说:“可那军刺是真的啊!他要真捅谁一下,不出人命了吗?这戏可不好演了。”王凡挠头说:“那怎么办?”导演说:“这样,明天我去买个道具刺刀来,你偷偷给他换下来,以防万一。”王凡连连点头。
这时,在山脚下放鞭炮的两个人也上来了,导演问:“村民没起疑心吧?”他俩说:“没有,我们跟几个小孩一起放的,他们还没放够呢。”导演说:“好,那就多给他们点,他们愿意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越是不规律,老头就越容易相信。”
王凡说:“你们用那个小电台给我大爷爷播放的内容,他已经相信了。现在他以为我们村已经沦陷了,接下来怎么演?”导演说:“接下来,我们该出场了,我扮演日本军官,你叫我山本队长,这两个分别叫横田、田中。摄影师就别起日本名了,叫张成吧,日本人来了,没个汉奸也不真实。”
王凡点点头,看了看摄影师说:“张成,你可得离我大爷爷远点,我大爷爷说过,他当八路军时,第一枪打汉奸,第二枪才打鬼子,他恨汉奸比鬼子还厉害呢。虽然他没有武器了,可真给你一巴掌也厉害着呢,我这脸挨一下能肿三天。”
导演笑笑说:“放心吧,他那么大岁数了,血气之勇是有的,真要是家里都被日本兵占了,还能横得起来?没听现在网上说的嘛,当时抗日的主力是国民党,八路军只是打游击的。”王凡“哼”了一声:“你这话可千万别让我大爷爷听见,他最不爱听这话。”
几个人准备好后,王凡一声惨叫,被“日本兵”押进了房間。老人坐在炕上,抽着旱烟,也没站起来。王凡一边呻吟一边说:“大爷爷,日本人上来了,我让他们抓住了。”老人在炕沿上磕磕烟灰:“小鬼子,来我家想干啥呀?想杀我,就过来吧,王老虎活了八十多岁,够本了。”
“山本”语气一变,故意用不流利的汉语说起话来:“老人家,别紧张。我们不是来侵略的,我们是要和中国政府合作的。山东,和日本很像的,都是靠海,交通方便,资源丰富。大家共同开发山东,共同发财!”
老人“嘿嘿”冷笑道:“咋的,现在不讲大东亚共荣了?变共同开发了?”
山本连连点头说:“美国和中国共同开发南海,日本和中国共同开发山东。”
老人放下烟袋说:“共同发财,咋还打枪放炮的?”山本“嘿嘿”一笑:“总有些人对我们有误会,慢慢会化解的。”
老人说:“我侄孙子呢?你们把他打了?”山本冲王凡使了个眼色,王凡哼哼着说:“大爷爷,我还行,就是腿被他们砸了一枪托。”
老人松了口气说:“咋的,你们还使步枪呢,就凭这破武器也想侵略中国?中国导弹都能打到美国去了,飞船都能飞到月球去,你们还想着拿几把破步枪就占领中国?”
山本一愣,没想到这八十多岁的老头信息并不闭塞,他冷笑两声,想出了词:“美国是干什么的?南海一开战,双方的卫星都已经被互相干扰了,中国的导弹飞不到日本就被拦截了,老人家,不管科技多先进,仗打到最后,决定胜负的都是靠军人,靠枪。”
老人一拍大腿说:“这话说得对,到啥时候打仗都得靠人!我问问你,日本现在有多少人啊,有我们山东一个省的人没有?估计里边还有不少是中国人养大的吧。”
4.橱柜下的毒药
山本没想到老人说话这么噎人,半天才说:“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人数,是人口素质,是战斗力。”
老人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煎饼吃了一口,说:“有点凉了。就说战斗力吧,你们日本兵那时确实挺厉害的,射击准,刺刀狠。不过再厉害的军队都会死人的,老兵越来越少,新兵越来越多。我到后来再打仗,碰上的都是年轻的日本娃了,狠劲还有,枪法刀法都不行了。你多大了?”
老人前面侃侃而谈,后面忽然来了这么一个问句,山本觉得老人的脑子太跳跃了,反应不过来:“我今年二十六了。”老人摇摇头说:“等你们这一批死完了,再来的估计就是二十岁左右的了,再下一批可能就不到二十岁了。”山本气得脸都红了,想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竟然憋出了一句:“八嘎牙路。”
老人忍不住笑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是就会这一句啊?”说着又抽上了烟。看老人这副架势,山本不知怎么继续了,于是说:“田中,张成,你们看着他,我们到院子里布防。”说完带着王凡出了屋子。
到了屋外,导演松了口气说:“老人这么不温不火的,这电影怎么进行啊?我又不能动手,王先生,咱们怎么能激怒或是吓唬你大爷爷呢?”
王凡挠挠脑袋说:“他脾气挺好的,除了我让他帮我走后门,他发火打过我一巴掌之外,真没啥事能让他生气的,吓唬就更不用想了,他这辈子除了害怕他的老营长,别的啥也不怕,听说打仗时日本人手榴弹扔进战壕,他敢拿起来再扔回去!”
导演说:“要不你当汉奸吧,他肯定生气。”王凡连连摇手:“不行不行,我真当了汉奸,可不是生气的事,我大爷爷搞不好当场气死,这事我可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导演说:“放心吧,我们有医药箱,保证不让老人家出意外。”王凡说:“那也不干,你想别的办法吧。”
导演说:“那我们抢东西吃吧,他总会心疼吧。”王凡想了想说:“心疼倒不会,但东西被日本人吃了,他肯定不甘心。”导演说:“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进屋做饭吃。”王凡说:“饭可不能白吃,得按饭店的标准算钱。”导演说:“放心,少不了你的钱。”
一群人又回到屋子里,老人仍然坐在炕上抽烟。山本故意大声说:“饿了,找找有什么吃的,咱们先吃饭。”王凡指了指厨房的位置,田中走过去打开橱柜,掏出一叠煎饼,大声说:“队长,有煎饼!”山本笑道:“哟西,山东的煎饼好吃的,我爷爷当年曾经吃过的。”老人仍然没说话,只是握着烟袋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几个人开始吃起了煎饼,王凡折腾了半天,也饿了,跟着吃起了煎饼。老人忽然说:“我侄孙子呢,让他来给我装袋烟,我烟袋空了。”王凡看了山本一眼,山本点点头,王凡凑过去,给老人装了袋烟,老人趁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小声问:“村里有人死吗?”这台词导演之前交代过,王凡马上说:“有啊,小花的爹被打了两枪,死了,别人没死。”小花的爹是派出所的,在镇上上班,说他被打死是最合理的。老人哼了一声,然后小声说:“橱柜底下有一包药,你摸出来,放到我的酒壶里。”
王凡“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他离开老人后,冲山本使了个眼色,两人偷偷溜出屋子。导演听完王凡的话,皱着眉说:“你大爷爷有多大的酒壶啊?”王凡说:“我大爷爷最爱喝酒,有个大玻璃壶,里面泡的都是我爹挖来的药材,还有条蛇呢。”导演说:“他说的是啥药啊?你摸出来给我看看。”
王凡回到屋里,偷偷把药摸出来了,拿到院外,导演一看脸都绿了:“这好像是耗子药,是毒药啊!”王凡吓得一哆嗦:“我大爷爷要下毒啊!”导演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又掏出一个小药瓶:“这是我吃的中药,治咳嗽的,形状很像,你送回原地去,然后咱们给你大爷爷制造个机会。”
王凡回到屋里,借着给老人送水的机会小声说:“大爷爷,他们看得紧,我动不了手,您等机会动手吧。”老人微微点点头。果然,过了一会儿,横田跑进来说:“队长,山脚下有情况,好像有村民要逃跑,上面让咱们下去帮忙包围。”山本喊道:“都跟我来。”田中问:“这两个人怎么办?”山本说:“带着年轻的。老人家嘛,他眼睛不好,跑不掉的。”
一帮人都跑了,只有张成躲在了角落里,屏住呼吸,继续拍摄。老人拍了拍烟袋,低着头说:“小子,你叫啥名?把柜子上的烟叶给我拿过来,我烟袋空了。”张成只好拿了烟叶递给老人。窗外的导演奇怪地问王凡:“你不是说他一点都看不见吗?”王凡也奇怪:“是不是張成的呼吸声太大了?”导演招手让张成出来,张成走出来,一听王凡的话,当时就喊冤:“天地良心,我憋得心跳都快停了,他不可能听见呼吸声。”导演对王凡说:“你去试试。”
王凡走进屋里,凑到老人身边小声说:“大爷爷,他们让我回来拿煎饼,您没暴露那包药吧?”老人小声说:“放心吧。我猜想小鬼子会在屋里留人,随便一诈就诈出来了。”王凡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您看见了呢。”老人“嘿嘿”一笑:“我低着头是为啥,就是怕眼睛看的方向不对,让人发现是诈的。”
这时,张成走了进来,故意大声说:“王凡,你跟我走,老爷子,你老实点,跑不了的。”说完把摄像机调好角度,也出了房门。
老人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然后下炕,左右仔细听听,见没动静了,几步走到橱柜前,趴在地上,摸出了纸包,然后跑回屋里,掀开红布,露出了大酒壶,拧开盖子,把一包药都倒进了酒壶里。王凡看得直咧嘴,心想幸亏把药换了,否则这壶酒就毁了,大爷爷得打死他。而在他身边,导演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过了一会儿,天快亮了,几个人回到了屋子里。山本做出很疲惫的样子说:“我先睡一会儿,张成放哨,田中做早饭,做好后喊醒我。老人家,有人想跑,被我们抓回来了,就吊在村口的树上,等中午的时候,当众枪毙,以儆效尤。”老人听了,手抖了一下,没说话。
5.震天地的杀声
王凡爬到老人身边,装做挨了打的样子说:“大爷爷,您还好吧?”老人没说话,抓住他的手,在手心里写了个字“四”。王凡明白了,大爷爷这是问多少人呢,他抓住大爷爷的手握了握,表示对了。大爷爷又写了个字“杀”。王凡心里一惊,他顾不得不真实了,小声说:“没用,山下还不少呢。”大爷爷哼哼着,唱戏一样的小声说:“杀一个少一个。”
过了一会儿,早饭做好了,几个人都围到桌子前喝粥吃煎饼。山本说:“老人家,一起吃点吧,我说了,对于合作的人,我们都是朋友。”老人也不推辞,坐到桌前就开吃,吃了两口说:“王凡,给我打杯酒来,没有酒我吃不下饭去。”王凡一愣:“大爷爷,您要喝酒?”老人说:“怎么?日本人来了,我连酒都不能喝了?”
王凡不知道如何是好,山本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王凡就打了一杯酒,递给大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在发抖,好像酒里真的有毒一样。老人接过酒来,大声说:“我们中国人讲究上门都是客。你们既然到我家来了,没打我没骂我,还算有点人性。冲这个,我跟你们碰个杯!”说完举着酒杯不动了,山本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拿粥碗分别跟老人碰了杯。
老人沉吟了一下:“咋还少一个呢,汉奸不让上桌啊?”山本笑着说:“他等咱们吃完了再吃。”老人没再说话,把酒杯端到嘴边,所有人都停住了手,愣愣地看着他。老人停了一秒,然后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抿了一口,满足地放下酒杯说:“好酒。”
山本长出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原来老人家有好酒。多拿几个杯子,咱们都来喝一杯。”王凡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打酒,因为心慌意乱,好几次酒都倒洒了。老人皱皱眉头:“我的酒,你心疼什么,他们要喝就喝吧,你还能拦得住不成?”几个人都端起了酒杯,老人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那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山本说:“干了。”大家都喝干了。老人点点头说:“王凡,再给我打一杯,这么好的酒,我不多喝点就都被他们喝光了。”山本说:“没错,再打来。”几个人连喝了三杯,老人长出了一口气:“要说汉奸不上桌这事,我还得说你两句。你既然拿我都当朋友,给你们办事的反而不当朋友?以后还有人帮你办事?冲这个,你们也打不赢这仗。”
几个人看着山本,山本点点头说:“有道理。”他高声喊道,“张成君,进来吃饭吧。”张成拿着摄像机往屋里走,山本忽然说:“我肚子好像有点疼。”老人哈哈大笑道:“是吗?我也有点,大概是煎饼有点变质了吧。”
说话间,张成已经端着摄像机,一脚踏进了门里。就在这时,老人猛然掀开了身后的炕席,一把抓出炕席底下的步枪,毫不迟疑地跳下了炕,动作就像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在落地的一刹那,他右腿一软,差点跪倒,但马上挺了起来,顺势一个前冲,大喊一声:“杀!”
这喊声震得屋子嗡嗡响,震得满屋子的人脸上变色。张成被这一声“杀”吓傻了,完全忘了那枪上的刺刀是被王凡换过的道具了,他下意识地转身要跑,明晃晃的刺刀直直地刺在了他的后背上。塑料道具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弯曲了,然后“啪”的一声,断裂了。后背上的剧痛让张成喘不过气来,他向前踉跄两步后,直接跪倒在地,肩上的摄影机甩出去很远。
老人刚才那个动作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拄着枪,勉强站着,迷惑地伸手去摸那断裂的刺刀。不知什么时候,炕上的几个人都跪下了,低着头,导演已经泪流满面了。王凡终于忍不住了,他抱着大爷爷的腿,号啕大哭起来。
王凡一边哭,一边打着自己的耳光,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告诉了老人。老人全身哆嗦着,退回到炕沿上,坐了下来。导演擦着眼泪,对老人说:“对不起,老人家,我不该这样对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请原谅我们。”
老人叹了口气,狠狠给了王凡一巴掌,说:“你们拍电影就拍电影,整这一套干啥?算了,还是我这侄孙子不争气,跟外人一起骗我。你们走吧。”
导演掏出一叠钱,递给王凡:“这是片酬,真是对不起你。”老人转向王凡,用看不见的眼睛瞪着他。王凡咽了下口水,说:“钱,我不要了。”
老人露出一丝微笑:“这就对了,不能啥钱都挣。要挣正经钱!”
6.最真实的一课
一个月后,王凡收到一封信,里面还有一张汇款单。王凡看完信后,百感交集。他上了山,给大爷爷读了那封信:
老人家,对不起,我是上次骗您的导演。其实,我不是真正的导演,我是个日本人,在中国留学。他们几个也和我一样,我们是学影视的。在大学里,我们经常和中国的学生因为中日战争争论不休。我们国家的教育告诉我们,日本当时是帮助整个亚洲建立帝国,来和西方对抗,这是好意,而且当时大部分中国人是欢迎我们的,即使不欢迎的人抵抗也并不激烈。中国学生则说任何中国人都对日本侵略军恨之入骨,并说我们自欺欺人。
因为争论始终无法分出胜负,我们这些日本学生就有了一个计划。我们打算找一个独居的中国人,营造一个当时日本占领区的气氛,看看这个中国人会有什么反应。我们相信,他就算不欢迎我们,也不会拼死反抗。我们想把这个人的表现拍下来给中国同学看,证明我们才是对的。
我们走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和环境,直到碰到了王凡。那时我在网吧上网,听见王凡一边打游戏,一边跟旁边的朋友抱怨您。当时,我就确定您是最合适的目标:独居,盲人,还是中国军队的老军人。
然而,当您端起酒杯的那一刻,当您举枪大声喊出“杀”的时候,我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心服口服。从您身上,我能看到七八十年前的中國人,他们一定像您这样反抗过日本人;从您那声“杀”,我能看到七八十年前中国的军人,他们的反抗怎么可能不激烈?
最后,附上汇款,请不要拒绝,这不是那部戏的片酬,这是我给您的酒钱和饭钱,也是我的学费,您给我上了最真实的一课。那部片子我只会自己欣赏,这是我最值得珍藏的作品。
山本一郎
老人听完,笑着对王凡说:“想不到,我还不是个废物,还有点用啊。”王凡点点头说:“大爷爷,您那枪太旧了。我最近跟爸爸学了抛光,让我帮您抛抛光吧。”
老人摸着枪杆说:“不用了,旧了就旧了,怕什么,有你们呢。你们长大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