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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蜂老爹

寻蜂老爹

侯子

他是乡野间寻蜂的粗汉子,却在内心为儿子保留了一份柔软……

寻蜂之人

杨老爹是寻蜂人,一辈子在山野丛林里钻,干的是寻野蜂、取巢、捉蛹、挖蜜、换钱的营生。他有个儿子叫杨丹宇,早早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在省城里安了家、立了业。

这年秋天,杨老爹的老伴去世,杨丹宇和五岁的儿子小虎回家奔丧。仪式结束后,乡亲们纷纷宽慰杨老爹:“也别太难过,以后就跟儿子进城享福喽。”杨老爹挤出一丝苦笑,没搭话。

晚上,安顿小虎睡下后,杨丹宇和老爹围坐在火塘边,相对无言。杨老爹耐不住闲,又去忙他几天前捉来的一群蜂。那是群细腰长身的大馬蜂,连巢带蜂被套在一个加了细钢丝的透明网袋内。杨老爹小心地将网袋口松开一个小缝隙,用竹签送进一块腐肉去喂蜂,嘴里说着:“嘿,这样的大毒蜂,可以泡药酒,一只能卖五块钱呢!”见杨老爹心情缓和了些,杨丹宇觉得机不可失,于是他往火塘里添了块柴,轻声说:“明天我们就回城了,您在家一个人,也别太劳累了,钱我会按月寄来,您别操心。”

杨老爹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依着本地乡下的风俗,叫孤老随儿走,他现在成了孤寡老人,是有资格同儿子住在一起的。如果儿子不想接纳他,那么在乡亲们的面前,他会抬不起头的。杨老爹不由有些恼怒:“怎么,我老了,想一脚把我踢开了?”

杨丹宇沉默了。记得杨丹宇刚上初中那阵,杨老爹没日没夜在山里寻蜂,被蜇得鼻青脸肿的,回到家一不遂意就打人。那时杨丹宇住校搭灶,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母亲就把蜂蛹打成汁,在锅里一煮,凝成了豆腐块,让他带着下饭。那东西算不上什么正经吃食,同学见了就笑话他,让他很自卑。再加上山区学校刚建成,住宿条件不好,杨丹宇睡了几天潮铺,受了凉,头昏脑涨不说,身上也起了风湿疹,于是他就打起了退堂鼓。他说:“爹,我不想念书了,想跟你学寻蜂。”

杨老爹当时没吭声,但当晚,杨丹宇在家里炕上睡着,突然杨老爹掀起被子,丢过来一团东西。睡梦中的杨丹宇立时惨叫不已,原来那是半个带蜂的巢。

杨丹宇带着一身蜂蜇的肿,抹着眼泪,连夜往学校赶,背后还传来杨老爹的嘲笑:“想学寻蜂,就得先学会被蜂蜇,这点痛都受不起!”

从那以后,杨丹宇再没喊过爹,他恨极了这个爹,想早点离开这个家。现在,母亲去世了,杨丹宇也算是没什么牵挂了,他索性摊了牌:“不是我不想让您去城里,实在是您的性子,那个……太粗犷了……”

杨老爹强忍怒气:“我也不是非要同你们住在一起,哪怕在你家呆上几天,再找个借口,说住不惯,我自己再回来,行不行?至少在乡亲们面前,你得给我留点面子。”

反哺之恩

看着老爹苍老的面容,杨丹宇眼里有些泛酸,但他还是没点头。杨老爹年轻时是本地一霸,像野蜂一样,一点就着,动不动就跟人打架,是派出所里的常客。他说的话,怎么能信呢?万一他住下来不走了呢?想到这,杨丹宇咬咬牙:“钱不够您说话,我绝不会让您亏着。”

“这不是钱的事,我要的是面子!”杨老爹几乎咆哮起来,但转瞬,他又蔫了。杨丹宇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再三掂量,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倒无所谓,就怕您跟我们住在一起,带坏了小虎。”

杨老爹恍然大悟。的确,像他这样的粗人,又不识字,肯定有许多不好的习惯,如果潜移默化影响了小虎,那可就毁老杨家的根了。这个理由足够过硬,面子与孙子,当然是孙子重要了。杨老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他又心有不甘,想了想,他一招手:“你来看!”

杨丹宇凑过来一看,只见网袋内,大马蜂们正疯狂地围咬着那块腐肉,可它们撕下肉粒,却并不吃,而是带到巢窝上,去喂那些肉虫般还没蜕变的幼虫。

杨丹宇正莫名其妙,杨老爹一叹:“看清了吧,马蜂自己不能吃肉,它的腰太细,肉通不过去,所以它们把肉嚼碎喂给幼虫,幼虫消化后会从嘴里分泌出白色的黏液,再来反哺马蜂。可别小看这种黏液,里面有多种营养成分,马蜂喝了,一飞几十里都不会累。”

杨丹宇听着有些奇怪,杨老爹仿佛看出了杨丹宇的心思,语调一沉,竟有几分不好意思:“要说,咱父子俩,就是马蜂和幼虫。我没上过学,读不进去书,所以供你上学读书。我之前脾气不好,蛮横霸道,可你却是个人见人夸的好学生,年年有奖状。我怕坏了你的名声,所以就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耍蛮了;等你上了大学,在城里干出了名堂,我一想儿子这么有出息,老子再不成器,那成什么话?所以凡事都收敛着点,你说,是不是就像你‘反哺了我?”

杨老爹说得有些含糊,但杨丹宇还是明白了:一辈子不善于表达的爹,这是在向他袒露心迹啊!

杨丹宇不由有些感动,他正若有所思,突然身后响起了小虎的声音:“爸爸,爷爷,你们还不睡啊?”

血脉之情

起夜的小虎探过头来,半梦半醒间,猛然看到满袋子“嗡嗡”躁动的马蜂,顿时吓了个激灵。他“啊”地叫了声,就往杨丹宇怀里扑。杨丹宇猝不及防,身子一斜一撞,蹭到了杨老爹。杨老爹一个踉跄,手一张,袋口一松,立时,一团黄雾般的马蜂冲了出来,开始疯狂寻找攻击目标。

“小心!”杨老爹大叫一声,他猛一直腰,竟将火塘旁的竹架碰倒。架上晾着一笸箩土烟沫子,“刷”一下,撒了杨丹宇和小虎一头一脸。杨丹宇被土烟味呛了个喷嚏,他趁势一躬身,把小虎压倒,护在了身下。身下响起了小虎的哭声,不知是被吓慌了还是被蜇了。

“别动!”杨老爹又一声大喝,与此同时,他迎着逃出来的蜂群扑去,飞快地封了袋口,阻止再跑蜂,然后他忍着被蜂蜇熄灭了灯,顺手从火塘里抽出根着火的柴棒,慢慢挥舞着在堂屋跑着圈。马蜂有趋光性,而且它们能感应到人跑动时引起的气流,并顺着气流追上来。见“嗡嗡”的蜂群跟了上来,杨老爹惨叫着,向屋外的水塘奔去。

杨丹宇忍受着后背上钻心的蜇痛护着小虎,不敢动弹。蜂群被闻讯赶来的乡亲们用杀虫剂驱散了,跳进水塘躲避的杨老爹才被救了上来。抹了些自制的蜂药,杨老爹躺在床上,尽管头、脸已肿得变了形,但他好像毫不在意,张着肿起的嘴,道:“不怕,没事,被蜂蜇蜇也好,能治风湿和湿疹,记得那年你在学校得了湿疹回来,我就放蜂蜇你,那回,不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原来当年是这么回事,杨丹宇明白过来,心中五味杂陈。

杨老爹皱了皱鼻子,说道:“老实说,我也不想进城。城里规矩多,我怕受不了,再说,城里也没有蜂,我不习惯。要说,我也是为了你,我若不进城,乡亲们肯定说你做儿子的不孝,我怕你往心里去……”

杨丹宇眼眶有点泛潮,杨老爹就扯开话题道:“对了,刚才那马蜂蜇到咱小虎没有?我在你俩身上撒了土烟沫子,那玩意的味道能让马蜂敬而远之。我见你刚才拼命护着小虎,你俩都没事吧?”

杨丹宇说:“您知道撒土烟沫子让我们避开马蜂,可怎么偏把马蜂往自己身上引?”

杨老爹别过脸,轻声说:“都是当爹的,你能怎么对小虎,我、我也能怎么对你。”

杨丹宇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大吼了一声:“爹!”

(发稿编辑:丁娴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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