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久辉
几年前,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县文化馆当小职员。一天,馆里接到一个任务,要我们配合地图公司下派的勘察员,勘察乡村地理位置。馆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地图公司的勘察员叫柱子,柱子对我说:“我们这次目标很大,不仅要找大路,还要标记出每条进入村庄的小路、每个村庄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标志。”于是,我就和柱子开着车,一个村一个村地晃荡。
陪柱子逛了几天,我大概了解了村庄起名的规律。石磨村,村口有个大石磨;鱼塘村,村口有片鱼塘;莲花塘,多半能看到一池荷花;其他的王岗、李寨、唐洼、周朝坊,大多是村里此姓氏的人较多。
这天,我和柱子要去“大柳树村”。还没到地方,柱子就对我说:“这个村口,肯定有棵大柳树。”我回道:“应该有。”到了大柳树村,我扫视了一圈,指着一棵枯树说:“那棵应该就是大柳树,只是老死了。”柱子说:“看来村庄起名,得找一个经得起日月打磨的东西啊!”
我們开车来到柳树旁,发现柳树下坐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脸上布满皱纹,佝偻的身子靠着枯死的大柳树,似睡非睡。
柱子下车,走到老太太旁边问:“老人家,这儿是大柳树村吧?”老太太对柱子说:“不是,这儿是黑门楼村。”老太太这么一说,我迷糊了。县以下的自然村,我就算没去过,也都知道村名,唯独这个“黑门楼村”从没听说过。
柱子对我说:“你看这老太太年纪这么大,这地方以前可能真叫‘黑门楼村呢?”这时,村口又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我过去问了一下,年轻人说:“没错,这儿是大柳树村。”我道了谢,又和柱子在村子周围走了一圈,标注了几个地点,拍了几张照片,就开车走了。
第二天清早,有个陌生人来找我。他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一看就是风吹日晒的农家人。中年人左手提着一只大公鸡,右手攥着一只白羽鸭。看到我,他很高兴地说:“我可找到你了!”我想了一下,以前没见过他,就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中年人很拘谨,自我介绍说:“小同志,我是大柳树村的,找你有点事。”
我想了想, 自己和大柳树村的人好像也没关系啊,疑惑的工夫,我把中年人让进了自己的宿舍。
坐定后,中年人说了来意。原来,昨天我们在大柳树村村口看到的老太太,是中年人的奶奶。中年人说:“解放前,村里有个财主盖了个二层土楼,楼下有扇黑漆漆的大门,所以这个村原来真叫黑门楼村。解放后,县长到了黑门楼村,他一皱眉头说,村名怎么能用财主家大门的名字呢?得改。正好村口有棵大柳树,就把名字改成了大柳树村。”
我听完,问中年人:“那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中年人搓搓手,说:“我问一下,能不能把村名改回黑门楼村?”
我顿时来了兴趣,好奇地问中年人:“为什么要改呢?”
中年人说:“这个事,说来话长。”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就当听故事了,忙让中年男人说说,看能不能帮上忙。中年人点了一支烟,就开始讲述起来——
中年人的奶奶叫王夏。民国时期,王夏和丈夫带着儿子逃荒,全家逃了半年多。后来,儿子突发高烧,眼看就要断气。王夏拦下一个赶马车的人,求赶车人把他们送到县医院。赶车人叫汪老三,他看了王夏一眼,犹豫了一下,就把他们一家三口带到了县医院。可王夏他们没有钱治,到了医院,也只能等死。汪老三对王夏说:“我可以给你孩子的治病钱,还可以给你些粮食,但我有一个要求。”当时,王夏听到汪老三的话,像得了根救命稻草,忙问什么要求。汪老三吞吞吐吐半天才说:“给你孩子治好病,你得跟我走。”王夏没有犹豫,点头说:“好!”真等小孩病治好,王夏反悔了。汪老三又说:“我这还有点钱,可以留给你男人和孩子。你们这样走下去,迟早都会饿死。”
王夏看着疲惫的丈夫,抱着刚刚好转的孩子,孩子在一旁可怜巴巴地说:“娘,我饿。”王夏狠下心,问汪老三:“你住哪儿?”汪老三答:“黑门楼村,村口有棵大柳树。”
孩子已经懂事,知道娘要走了,立刻就哭了,扑在王夏怀里说:“娘,你别走!我不饿了,我真不饿了。”
王夏哭着对孩子说:“跟娘说一遍,娘的村叫黑门楼村,村口有棵大柳树,娘找的男人叫汪老三。”
孩子哭着复述了一遍,王夏抱住孩子父亲说:“你也记着,别让孩子忘了,下辈子咱们再做夫妻,我先走了,你照顾好孩子。”
王夏的男人抱紧儿子,无声地哭泣。王夏把钱和粮食留好,就坐着汪老三的马车哭着走了。
两年后,汪老三路遇不幸,摔死了,王夏成了寡妇。邻居劝她改嫁,王夏提出的条件很简单,就是那个男人要改名叫汪老三。后来,真有一个光棍愿意改名,就和王夏过起了日子,也就是中年人的爷爷。
一晃几十年过去,王夏和那个改名叫汪老三的人,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王夏唯一牵挂的,就是那个分离的孩子。等到国家太平,生活安稳,她也曾去老家打听,但根本没有音信了。渐渐地,王夏老了,她找不动了,就指望那个孩子有一天能来找她。王夏听说村名被改掉了,差点疯了。她哭着去求村长,村长感到王夏不可理喻,所以那个村名,到现在还叫大柳树村。
王夏知道村名改不了,就关心起那棵大柳树来。每年种田剩下的化肥,她都不忘在大柳树周围撒两把;每年年底,她还会在树根处浇些腊肉汤水。原本快死去的大柳树,在王夏的照料下,又生机盎然地活了十多年。在王夏八十多岁的时候,大柳树终于枯死了,王夏感觉自己也要随着大柳树去了。没事时,王夏就病恹恹地坐在大柳树下,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但她一直记着一件事,自己还有个孩子,他一定会回来找自己……
听完中年人的故事,我发现自己被感动了,但我为难地对中年人说:“这个村名,我真改不了。”中年人的神情暗淡了不少,他把鸡鸭放下,准备离开。我让中年人把鸡鸭拿走,中年人挥挥手,说:“都是家养的,不值什么钱。”
晚上,我让伙房把鸡鸭杀了炖了,喊上了柱子和馆长。我把王夏老太太的故事说了一遍,众人都唏嘘不已。我问馆长:“您看这个村名好不好改?”馆长嘴里嚼着一个鸡腿,对我摆摆手,咕哝道:“不可能。”馆长又喝了一口白酒顺顺气,接着说:“现在改个村名太麻烦,涉及到方方面面。村名改了,户口簿得改,身份证得改,乡里改完报县里,县里改完报省里。所以,现在没人去找这个麻烦事。”
我端起酒杯说:“各位,鸭子也吃了,鸡腿也啃了,吃人嘴短,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
最后,柱子说话了:“要不这样,我在地图上的村名 ‘大柳树村后面加个括号,括号里写‘黑门楼村,然后在网络地图搜索里搭个链接。以后只要搜‘黑门楼村这四个字,一样可以搜到这个地方。”馆长拍板道:“这方法好!”
柱子在这个县的勘察完成了,和我告了别就走了。
过了三个多月,我听到门卫喊:“有人找。”我出去一看,还是上回那个中年人,说是感谢我的帮忙,老太太那个儿子已经顺着地图信息找到了老太太。原来,这么多年,不仅老太太一直在等待,那个分离的儿子,也一直没有停止寻找。
我问中年人:“吃了你这么多东西,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死了以后,奶奶也叫我改名汪老三了。”
(发稿编辑:陶云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