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
我的父亲以前是一名外科医生。他体格强壮,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经常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就是这样,他下了手术台以后,脸上仍然没有丝毫倦意,走回家时,脚步“咚咚咚咚”,响亮而有力。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陪我和哥哥聊天,我们说起了阑尾。父亲说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条阑尾,他常常做割阑尾的手术,最快的一次,他只用了十五分钟。
父亲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肺、胃、心脏,还有十二指肠、结肠、大肠、直肠什么的都有用,就是这阑尾,这盲肠末端上的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我们被父亲逗乐了,父亲接着说道:“你们呼吸、你们消化、你们睡觉,都和阑尾没一点关系,平时打个嗝、放个屁,也和阑尾没关系。可这阑尾要是发炎了,肚子就会越来越疼,如果阑尾穿孔,就会引起腹膜炎,就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点点头说:“就是死掉。”一听说“死掉”,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父亲伸手过来拍拍我的脑袋,说:“其实割阑尾是小手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以前有个英国的外科医生,他在一个小岛上时,阑尾炎发作了,可岛上没有一家医院,也没有一个医生,连一只药箱都没有。他躺在一棵椰子树下,痛了一个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动手术的话,就会穿孔了……”
父亲问道:“穿孔以后会怎么样?”
“会死掉。”我哥哥说。
“会变成腹膜炎,然后才会死掉。”父亲纠正了我哥哥的话。
“那个英国医生只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他让两个当地人抬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在这里……”父亲指指自己肚子的右侧,说,“在这里把皮肤切开,将脂肪分离,手伸进去寻找盲肠,找到盲肠以后才能找到阑尾……”
一个英国医生,自己给自己动手术,这个了不起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我们激动地望着父亲,问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像那个英国医生那样。
我们的父亲说:“这要看是在什么情況下,如果我也在那个小岛上,阑尾也发炎了,为了救自己的命,我就会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的回答使我们热血沸腾,我们一向认为父亲是最强壮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进一步巩固了我们的这个认识,同时也使我有足够的自信去向别的孩子吹嘘:“我们的父亲自己给自己动手术……”我哥哥指着我,补充道:“我们两个人抬一面大镜子……”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到了这一年秋天,父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父亲值完夜班进家门时,刚好母亲要去厂里加班。父亲说:“昨晚上一夜没睡,一个脑外伤、两个骨折,还有一个青霉素中毒……我累了,我的胸口都有点疼了。”
父亲捂着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觉了,哥哥和我在另一间屋子里玩耍。几个小时后,我们听到父亲屋子里有“哼哼”的声音,就走过去凑在门上听,听了一会儿,父亲在里面叫我们的名字了。我们马上推门进去,看到父亲像一只虾那样弯着身体,正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们,他说:“我的阑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你们快去医院,去找陈医生……找王医生也行……快去、去……”
哥哥拉着我出了门,我们要去找陈医生或者是王医生,找到了他们,他们会做什么?一想到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心里突突地跳,心想父亲的阑尾总算是发炎了,他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了,我和哥哥就可以抬着一面大镜子了。
走到胡同口,哥哥站住脚,对我说:“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我说:“为什么?”
哥哥说:“你想想,找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给爸爸动手术。”我点点头,哥哥问:“你想不想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说:“我太想了。”
哥哥说:“所以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我们到手术室去偷一个手术包出来,大镜子,家里就有……”我高兴地叫了起来:“这样就能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啦!”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大家都去食堂吃午饭了,手术室里只有一个护士。哥哥让我走过去和护士说话,我就走过去叫她阿姨,问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笑了很长时间,我哥哥就把手术包偷了出来。
我们回到了家里,父亲听到我们进了家门,就在里面房间轻声叫起来:“陈医生,陈医生……是王医生吧?”我们走了进去,看到父亲额头上全是汗水。父亲看到走进来的既不是陈医生,也不是王医生,而是他的两个儿子,不禁问:“陈医生呢?陈医生怎么没来?”
哥哥让我打开手术包,他自己把我们母亲每天都要照上一会儿的大镜子拿了过来。父亲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还在问:“王医生,王医生也不在?”
我们把打开的手术包放到父亲的右手边,再爬上床,我和哥哥一里一外地将镜子抬了起来,哥哥还专门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亲能不能在镜子里看清自己,然后我兴奋地对父亲说:“爸爸,你快一点。”父亲那时候疼歪了脸,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生,什么王医生,我们急了,对他喊道:“爸爸,你快一点,要不就会穿孔啦!”
我们的父亲这才虚弱地问:“什么……快?”我说:“爸爸,你快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这下明白过来了,他瞪圆了眼睛,骂了一声:“畜生。”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看着哥哥,哥哥也吓坏了,他看着父亲。父亲那时候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我们瞪着眼睛。哥哥马上就发现了父亲为什么骂我们,他说:“爸爸的裤子还没有脱下来。”哥哥让我拿住镜子,自己去脱父亲的裤子,可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脸上,又使足了劲骂我们:“畜生!”吓得我和哥哥赶紧溜下了床,我们看着父亲在床上虚弱不堪又怒气冲冲的样子,我问哥哥:“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动手术?”
哥哥说:“不知道。”
后来,我们的父亲哭了,他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好儿子,快去……快去叫……妈妈,叫妈妈来……”
我们希望父亲像个英雄那样给自己动手术,可他却哭了。哥哥和我看了一会儿父亲,然后拉着我跑出门去……这一次我们没有自作主张,我们把母亲叫回了家。
我们的父亲被送进手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了,他的肚子里全是脓水,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又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重新成为了医生。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医生了,因为他失去了过去的强壮,他在手术台前站上一个小时就会头晕眼花。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以后就再也没有胖起来,走路时,脚步不再像过去那样“咚咚”地节奏分明,常常是一步迈出去大,一步迈出去又小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于是他只能做一个内科医生了,每天坐在桌子旁,不急不慢地和病人说着话,开一些天天都开的处方。下班的时候,手里拿一块酒精棉球,一边擦着手,一边慢吞吞地走着回家。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父亲埋怨母亲,他说:“说起来,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其实你是生了两条阑尾,平日里一点用都没有,到了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了命。”
(推荐者:裴金超)
(发稿编辑:丁娴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