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
中华蜜蜂
冬大蚊
纹石蛾
装着防滑链的越野车在林海雪原中缓慢地前行,熟悉路况的司机师傅告诉我们,这条冰雪覆盖的盘山公路上,只要车速超过10千米,就有可能打滑,踩刹车根本没用,非常危险。的确,早在十几千米前的检查站,外来的车辆已经不允许前行。只有保护区的工作车才能够进入。我们此行是受都江堰市宣传部和保护区邀请,目的地是位于成都市西部的龙溪虹口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考察保护区冬季的昆虫。
从1988年中学时代在《生物报》上发表第一篇《成都地区昆虫种类调查》的文章到现在,整整30年里,我一直没有间断地调查成都地区昆虫种类的变化情况。特别是在2011年建立成都华希昆虫博物馆后(该馆被《纽约时报》等众多国外媒体称为“亚洲最大的昆虫博物馆”),我更是将调查范围进一步扩大深入,去年又增加了冬季调查项目,开始调查成都市区冬季昆虫的活动情况。不过,深入高海拔山区调查冬季昆虫,这还是第一次。
从都江堰出发,经过近两个小时,车终于停在了道路的尽头——海拔2000米的保护站。我们一行人下车,开始在山林里那及膝深的雪中徒步跋涉。白茫茫的雪野里,中午的阳光格外刺眼,我很快后悔没有带上墨镜和防晒霜——这两样本该用于夏天的东西。原始森林里,一派玉树琼枝的景象,一切都被冻住了,一些挂在树上的红色果子,被冰封着,像糖葫芦一样,格外美丽。
装着防滑链的越野车在林海雪原中缓慢地前行……
从都江堰出发,经过近两个小时,车终于停在了道路的尽头——海拔2000米的龙溪一虹口国家级自然保護区的保护站。
在这一派玉树琼枝的世界里,一切都被冻住住了,一些挂在树上的红色果子,像糖葫芦一样,格外美丽。
与中华蜜蜂的雪地邂逅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除了一些野猪和鸟类的脚印外,并没有发现任何动物的踪迹。我们不得不回到保护站准备吃午饭。饭前,心有不甘的我又在保护站前的公路上逛了一圈。就在这时,一个在雪地上跃动的小黑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来到黑点前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得叫出声来——“蜜蜂”!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只活生生的蜜蜂!它正在雪地上爬行……
我立刻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开始拍摄。通过相机显示屏放大观察,我发现这只蜜蜂体躯较小,头胸部呈黑色,腹部呈黑黄色,全身披黄褐色绒毛,并非是常见的西方蜜蜂,而是我国土生土长的中华蜜蜂。这种蜜蜂是亚洲特有的东方蜂种,在我国和其他亚洲国家有很多亚种。据资料记载:中华蜜蜂既耐寒又耐热。在天然树洞里能度过-30℃至-40℃的严冬,在10℃的气温时就可出巢飞翔采集。尽管如此,在如此低的气温下外出活动,还未见记载。就在我拍摄的过程中,一个意外再次发生:这只刚开始看起来只能在雪上爬行的蜜蜂,居然飞走了!我回到保护站,观察墙上悬挂的温度计,即便是在屋檐下,当时的气温也只有零摄氏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只活生生的蜜蜂!它正在雪地上爬行……
中华蜜蜂有7000万年进化史这是一块发现于内蒙古的1.45亿年前的蜜蜂化石。
春季正在采蜜的中华蜜蜂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零度以下的气温中,在保护站周围我居然又陆陆续续见到了好几只蜜蜂。
蜜蜂这种群体性很强的昆虫,为何在冬天出现“逃兵”离队?这个季节深山里没有任何花开放,显然它们无法采蜜,那么,它们又是出来干吗的呢?
我推测,这些蜜蜂仅仅是出来拉屎和喝水的。而且在阳光下,抗寒能力强大的中华蜜蜂体温能够升高到让它们可以自由活动的程度,从而成为海拔2000米左右冬季长期积雪的高山上一道独特的景观。
能够在龙溪一虹口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见到中华蜜蜂的活动,我感到非常高兴。雪地蜂舞,这样的景象或许与近年来成都冬季气温持续走高有关?也可能,中华蜜蜂的耐寒能力超越了我们之前的想象。另外,中华蜜蜂的寿命,虽然有记载的是冬季最长3个月,但是从这次观察来看肯定不止,我估计有5个月以上。按照这样的推算,这几只大冬天在雪地里“闲逛”的中华蜜蜂,极有可能是于2017年11月左右变成工蜂,将在今年3月底4月初走完自己的一生。
据资料记载,中华蜜蜂有7000万年进化史,在我的成都华西昆虫博物馆里,甚至保存有一块发现于内蒙古的1.45亿年前的蜜蜂化石(详见《大自然探索》2016年06期《昆虫帝国——石头里的昆虫记》),它可能就是中华蜜蜂的祖先。在我国,中华蜜蜂抗寒抗敌害能力远远超过西方蜂种,一些冬季开花的植物如果没有中华蜜蜂授粉,必然难以生存。而且,西蜂的嗅觉与中国很多树种不匹配,不能给这些植物授粉,因此我国许多植物能繁衍下来,中华蜜蜂功不可没。例如,据资料介绍,中华蜜蜂为苹果授粉率比西蜂高30%,且耐低温、出勤早、善于搜集零星蜜源,对保护我国生态环境意义重大。
目前,西方蜜蜂在全国的总群数约500万群,而中华蜜蜂群已经不足100万群,山林中已很难找到野生中华蜜蜂群了。由于曾经一度的毁林造田、滥施农药、环境污染等因素,已经造成中华蜜蜂生存危机。而引入的西蜂,更是对中华蜜蜂最大的威胁。这些洋蜂对中华蜜蜂有很强的攻击力,且翅膀振动频率与中华雄蜂相似,导致中华蜜蜂误认,从而西方蜜蜂可以顺利进入中华蜜蜂的蜂巢,还得到相当于同伴的待遇和饲喂。
不同种群不能共存,洋蜂杀死中华蜜蜂蜂王不可避免。据资料介绍,自1896两方蜜蜂引进和大量的繁育以来,中华蜜蜂受到了严重威胁,分布区域缩小了75%以上,种群数量减少80%以上。在黄河以北地区,只在一些山区保留少量中华蜜蜂,处于濒危状态,蜂群数量减少95%以上;在新疆、大兴安岭和长江流域的平原地区中华蜜蜂已灭绝,半山区处于濒危状态,大山区处于易危和稀有状态,蜂群减少60%以上:只在云南怒江流域、四川西部、西藏还保存自然生存状态。
这次的发现证明了中华蜜蜂的耐寒能力超越我们的想象。我认为,饲养适合四川西部高寒山区生活的中华蜜蜂,具有投入少、见效快、风险低、可持续、有利于本土生态保护和生态发展的特点,对贫困山区精准扶贫意义重大。龙溪一虹口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中华蜜蜂种群的存在,让我感到欣慰:中华蜜蜂还有一片生息繁衍的世外桃源。西方蜜蜂与中华蜜蜂的区别
西方蜜蜂(Apis mellifera),也叫意大利蜂,简称西蜂或意蜂。西蜂是目前世界最普遍的蜂种,原产于欧洲、非洲和中东,后由于欧洲移民和商业交往,引入世界各地,在过去的三个世纪里被引进到所有的可居住大陆。目前已成为世界各国主要饲养的用于生产的蜂种。大约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亚洲各国陆续引进西方蜜蜂。近百年来,西方蜜蜂在亚洲普及壮大,从而严重地冲击了亚洲各国的本土蜜蜂,成为各国养蜂业不可替代的主要生产蜂种。
中华蜜蜂(Apis cerana)又称中华蜂、中蜂、土蜂,属中国独有蜂种。中华蜜蜂飞行敏捷,嗅觉灵敏,出巢旱,归巢迟,每日外出采集的时间比西蜂多2~3小时,善于利用零星蜜源。但分泌蜂王浆的能力较差,蜂王日产卵量比西方蜜蜂少,群体小。与西方蜜蜂相比,中华蜜蜂体躯较小,头胸部呈黑色,腹部呈黄黑色,全身披黄褐色绒毛。此外,中蜂毒囊较小,蜇人也不很疼,而意蜂毒囊大,挨蜇就痛多了。区分两者还有一个明显的技巧:中蜂在巢门扇风时头部是朝外的,而西方蜜蜂扇风时头部是朝内的。
四川地区首次发现冰雪奇蚊——冬大蚊
2018年2月11日,春节前我再次来到龙溪一虹口自然保护区考察,计划进一步研究之前发现的中华蜜蜂活动的情况。但这一次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山峦云遮雾罩,中午气温也只有零下4摄氏度,还下起了小雪,即便是非常耐寒的中华蜜蜂也没有了踪迹。
就在我大失所望,准备打道回府时,却再次注意到冰雪上有昆虫在爬行,步态奇异,有张牙舞爪的感觉。我立即趴在雪地上拍摄起来。从镜头里我发现,这是一种奇特的昆虫,体长1厘米左右,和蚊子一样小,有6只超长的细腿,而外观很像长翅目的蝎蛉。我过去从未见过这样的昆虫,一时还难以判断其种类。因此,我除了拍摄照片,还采集了十来只标本。从采集到的标本看,这些蚊子一样的昆虫其大小和外观彼此还有明显区别,至少包含三个种类。我打算回到博物馆后再进一步研究这些标本,以确定到底它们是新记录还是新种。
几天后,我通过查阅大量资料,发现我这次遇见的竟然是另外一类更加罕见的昆虫——国外叫作“winter crane fly”的冬大蚊。國外相关资料介绍:冬大蚊是一类奇特而罕见的蚊子,它们专挑极寒之地的极寒之时出没,和绝大多数昆虫喜欢温暖的习性大相径庭。冬大蚊是一个很小的昆虫类群,全世界只发现过160种,与它亲缘关系最近的大蚊科则有1.5万种之多。在蚊子家族里,它们被单独列为冬大蚊科。大多数冬大蚊科种类生活在俄罗斯、加拿大、美国北部和一些靠近北极的地区。关于该种在我国的分布,几乎查不到记录,只在黑龙江和青海地区的昆虫普查中提到发现过该类群,在四川地区这是首次发现。
更为幸运的是,我还拍摄到了整个发现过程和该种雪地活动的视频。这为后期的研究将提供更多有价值的第一手材料。据我所知,目前世界上还没有该类群雪地活动的视频记录。
冬大蚊发现地。在龙溪一虹口自然保护区,在海拔2000米的高山要原那枝头白雪皑皑的山林,这些小小身影仍在飞舞,白雪金翅,生机盎然,实属罕见。
元代吴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云:“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按理说,立春后气温开始转暖,但要至惊蛰,才是万物复苏之时。然而,这个冬天,在成都西面的龙溪一虹口自然保护区,在海拔2000米的高山雪原那枝头白雪皑皑的山林里,这些小小身影仍在飞舞,白雪金翅,生机盎然,实属罕见。
我发现冰雪上有昆虫在爬行,便立即趴在地上拍摄。
在零下摄氏几度到十几度的林海雪原里,身为变温动物的昆虫通常都会躲藏起来,因为按照常理,它们一旦意外暴露在冰雪里,就会立刻被冻僵。然而,我此时观察到的冬大蚊,不仅在雪地里爬行自如,还可以飞行,当镜头过于靠近时,它们竟还会飞行一段距离躲避。这着实令我惊奇、惊喜!
这些奇特的蚊子为什么选择冬天出来活动?它们为什么不会被冻僵?它们吃什么呢?根据国外文献记载,冬大蚊是在冬天寻找配偶的。我推测,它们体内应该具有某种特殊的“抗冻剂”,能够让体内液体在零度以下也不会结冰。我将拍摄到的照片放大进行认真观察发现,这种冬大蚊嘴巴已经退化,表明它不需要吃东西(冰天雪地也找不到适合它们的食物)。由此可以推断:冬大蚊出现的目的只可能是为了寻找配偶。为了尋找配偶,冬大蚊也是够拼的了!
这是一只冬大蚊,体长1厘米左右,有6只超长的细腿,而外观很像长翅目的蝎蛉。
巧遇冬季溪流里的“昆虫建筑师"除了雪地,冬季的山溪里会不会有昆虫呢?在下山的路上,我请司机在一处海拔1500米水流湍急的溪流边停下,试图探索溪流里的世界。
这条从雪山脚下奔腾而过的溪流,虽然两岸石头上仍然覆盖着冰雪,但当我把手伸进溪水里时,立刻感受到这是一条温暖的溪流,流动的水温是在零度以上的。这与周围的气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感受到了寒冬里的温暖。我意识到,在这温暖的水流中极可能有昆虫。
果然,就在我翻开水下的第一块石头时,石头下面的世界就让我惊叹:在这块巴掌大的石头下,除了十来只蜉蝣幼虫在爬动外,居然还有好几个纹石蛾幼虫用碎石制作的石茧。
我剥开一个石茧,一条肥嘟嘟的老熟幼虫立刻滚到我手上,惊慌失措地爬行,很快又掉进水中溜走了。我接下来剥开的茧里则是不会逃走的蛹,这些蛹呈棕色半透明,看起来还没有开始内部发育,也许会等到春天水温进一步升高后才会发育变化。
英文名“Caddishfly”的毛翅目(Trichoptera)昆虫成虫俗称“纹石蛾”。其体色通常呈晦暗的浅褐色,常见于淡水环境,停留于水体边缘的植物体上,形似鳞翅目蛾类,但身体与翅面多毛而无鳞片,故名“毛翅目”。昆虫学家通常认为,纹石蛾是蛾和蝴蝶的祖先。最早的毛翅目化石发现于二叠纪早期(距今约2.8亿年)。大部分纹石蛾夜间飞行,又如蛾类一样为光亮所吸引。日间飞行的种类常成群飞行。大部分以植物汁液和花蜜为食。世界已知纹石蛾7000多种,我国有531种。它们体长20~40毫米,身体柔弱,头部复眼较大而左右不相接,触角长丝状,特征为翅上被毛,如屋脊状折叠于腹部之上。
纹石蛾幼虫是水生的,形似叶丝的桑蚕,常利用溪流中的碎屑、细沙石筑成各式藏身之所,故又名“石蚕”。
下山途中,我们在一处海拔1500米水流湍急的溪流边行下。啫喱虽然两岸石头上仍然覆盖着冰雪,但溪流却从雪山脚下奔腾而过……
纹石蛾通过分泌一种丝状的液体当胶水,将各种建筑材料粘接起来.作为它们的活动房屋。
用纹石蛾幼虫制造出的艺术品。
纹石蛾幼虫是水生的,形似吐丝的桑蚕,常利用溪流中的碎屑、细沙石筑成各式藏身之所,故又名“石蚕”。纹石蛾幼虫被称为“昆虫界的建筑专家”,因为它们有个匪夷所思的天赋——建造住房。这些惊人的水底住房被设计成类似芦苇管的形状,纹石蛾幼虫使用它们能找到的各种材料来建造自己的住房。这些材料包括小石头、大的沙粒和植物的茎片等等。它们通过分泌一种丝状的液体当胶水,将各种建筑材料粘接起来,粘接成它们的活动房屋。如果建筑材料太大,它们还会用自己有力的双颚把这些材料快速切割成适当的形状。它们的房子通常呈管状,两端开口,可以覆盖幼虫的腹部,而其被甲的头部和胸部突出于房子之外。国外最近甚至出现了一种新的时尚潮流——在玻璃水族箱的底部撒一些五彩鹅卵石、珍珠等一些特殊材料,再放入纹石蛾幼虫去建造小屋,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珠宝首饰。因为只要稍作加工,纹石蛾的住所就会变成一种独特的珠子,成为人类制作饰品的最佳原材料。
幼虫经过一个发育阶段后,将房子黏附于固体物质上,将其两端封闭,在其内部化蛹。蛹发育成熟后又将房子切穿或咬穿,游到水面变为成虫。因此,珠宝商们表示,在利用纹石蛾制作饰品的过程中,他们不会伤害到纹石蛾,他们饲养它们,一旦它们变成成虫,就放了它们。因为无论再怎么漂亮的房子,对纹石蛾的成虫来说都已经变得毫无价值。离开水以后,成虫满脑子想的不是建房子、不是找吃的,而是去交配。一些纹石蛾只能活几天时间,所以它们会迫不及待地寻找配偶。由于纹石蛾数量庞大,在一定条件下可大量发生。它们还是诸多两栖动物及鱼类的食物,从而在能量流动中起着重要作用。如1999年发生于湖南安化水库虫灾中,工作人员利用三组灯群共诱集成虫7500千克,每千克统计数量为72400头,由此推算7500千克共计5.4亿只,其发生量之大蔚为奇观。
在随后翻开的几乎所有石头下面,我又见到了蜉蝣、纹石蛾、石蝇,甚至蜻蜓的幼虫,数量庞大。这冬季的溪流简直就是昆虫的“伊甸园”!
这两次奇遇般的冬季考察,对于我来说完全都是意外收获。近年来,由于华希昆虫博物馆的社会影响力不断扩大,许多昆虫爱好者和普通人也加入到昆虫调查的行列里来,新的发现越来越频繁。例如,我之前发现并获得吉尼斯世界纪录证书的“世界最大水生昆虫越中巨齿蛉”(详见《大自然探索》2017年01期《寻找世界最大的水生昆虫——巨齿蛉》)、罕见的“印章蜘蛛”、里氏盘腹蛛,都是被当地人偶然发现后通过各种途径将线索告诉我们的。我希望更多的人注意到自己身边的昆虫。科学的发现往往源自偶然,格物致知、弘扬失落已久的博物学,普通人也可以有科学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