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
心理学家正在研究:为什么我们会有虚假记忆?研究结果表明,虚假记忆有时可能对认知是有用的,有时却可能造成可怕的心理阴影。
罗伯·纳什记得,自己曾在妹妹的毕业典礼上遇到过一位著名的播音员。“他当时被授予了一个荣誉学位,”纳什回忆道,“我坐在后面,只能看到他穿着一件非常花哨的毕业礼服。他的演讲特别长,结束后我终于有幸见到了他本人。”然而几年后,已成为一名心理学家的纳什发现,那位播音员根本没有出席那场毕业典礼。事实上,纳什自己也没去过妹妹的毕业典礼,整个事件都是他自己臆造的。
像这样的“虚假记忆”其实是较为普遍的心理现象。我们的记忆不可避免会出现错误,但是虚假记忆不是由于遗忘和疏漏造成的记忆偏差,而是对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件的“真实”记忆。它甚至可能有丰富的细节,又比幻想更真实、漏洞更少。一位小说家提起过自己格外详细和“真实”的虚假记忆:他坚信自己写了一部非常精彩的中篇小说,并在搬家后把小说文稿收到了某个地方的抽屉里,于是他到处寻找这篇文稿。他清楚地記得那些文稿被装进了哪一个文件夹,放在哪一个抽屉。但那抽屉里并没有这篇文稿。实际上,他当时忙于其他事情,根本没空写出这本小说,但“遗失的文稿”还是让他耿耿于怀。
虚假记忆非常具有迷惑性,即使是专门研究这一领域的纳什,也不可避免会受到虚假记忆的影响。那么,我们为什么会有虚假记忆?大约从10年以前,纳什等心理学家就开始猜想:虚假记忆或许不仅仅是一种无用的幻觉,它是否可能有某些益处?近年来一些研究发现:虚假记忆可以帮助我们思考,还可能是一种便利的认知工具。似真似幻的记忆
我们往往认为,记忆就像录像一样把我们所有经历全部记录下来,然而实际上,我们的大脑是根据一些关键情节来构建记忆的。每当我们回忆某段经历时,都可能遗忘某些细节,也可能会创造一些细节。因此,我们很难发现这些记忆在什么时候开始脱离了现实,因为在人们的认知里,记忆就是现实。我们难以区分真实记忆和虚假记忆,除非能通过切实证据来证明或否定记忆里的事件。但这种验证要么很难做到,要么是不值得去做。
英国心理学家马克·豪伊说:“虚假记忆和真实记忆是由同样的过程产生的,它们都是根据原始体验的精神印记重建的。”因此,心理学家能够通过提供虚假的证据,改变人们的记忆细节,植入虚假记忆。2009年,纳什进行了一项实验。他的团队请一些志愿者演示了一套特定动作并拍摄下来。几天后,研究人员通过数字处理技术在影像中添加了这些志愿者没有做过的几个动作,再把影像播放给他们看。结果,超过一半的参与者清晰地回忆起了自己“做过”这些动作。
“曼德拉效应”是群体性虚假记忆的典型例子。
在21世纪初的另一个实验中,研究者给志愿者们看了一段模拟的商店抢劫案监控视频,并让他们讨论看到了什么。研究人员让其中一名参与者故意提供错误的信息。他不断地说着一些毫无根据的事,如“劫匪有枪”“他好像穿了件皮夹克”。实际上,劫匪既没有持枪,也没有穿皮夹克。然而在讨论结束后,大约四分之三的人在被问及劫匪的特征时很肯定地描述了这些并不存在的“细节”。
这种由于人际交流而影响记忆的现象在心理学中被称为“记忆从众”,它可能在司法领域造成严重影响。有意或无意的心理诱导很容易对案件目击证人或嫌疑人的记忆造成影响,从而使他们“记起”没见过的事物或没做过的行为,这样得到的证词或口供就会偏离现实。
记忆从众甚至可能导致集体错觉,这一点在2013年纳尔逊·曼德拉去世时就得到了证实。很多人认为曼德拉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死于狱中,甚至有人还记得他的葬礼,这种现象被称为“曼德拉效应”。心理学家认为,这种群体效应还可以解释“尼斯湖水怪”的存在。因为人们看过很多关于“水怪”的影像资料,确切地知道那个怪物“应该”是什么样子。于是,他们会不自觉地根据这些图像来描述自己所看到的湖中景象,进而创造出更多的“水怪”传说。虚假记忆与联想
记忆显然是一种进化上的适应性特征:记住过去有助于我们为未来做准备。由此看来,虚假记忆是有害的,因为如果我们记错了事情,我们对未来的预期就会不准确。然而事实证明,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一些认知科学家认为,认知可以帮助我们为想象中的未来情景做好准备:如果我做这样的事,就会发生那样的事。但是这个过程往往建立在大量经验之上,依赖于已知的环境对我们的行为如何反应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有时一个看似合理的猜想(如对过去“经历”的虚假记忆)好过完全没有线索。通过这种方式,虚假记忆可以为决策提供另一种可能的情境,激发大脑更好地解决问题。毕竟,这些“记忆”对于给定的场景下可能发生的事可能并不是错误的,它们只是反映了想象的往事在该场景下的作用。
几年前,豪伊的研究团队通过实验证明,虚假记忆对认知是有帮助的。实验中,研究人员会给志愿者看一些单词,这些词语都与某一个“关键词”相关,但这个关键词没有出现在志愿者看到的词语列表里。例如,单词列表里有“牙刷”“口香糖”“牙膏”等词,它们都与牙齿相关,但“牙齿”这个单词并没有出现在列表中。而志愿者在回忆自己看到的单词时,往往会认为“牙齿”也是其中之一。随后,这些志愿者又参加了字谜测试,结果发现他们对答案为该关键词的字谜回答得更快。就好像大脑在说:“啊,我知道这个词,因为我刚在单词表里看到它了。”不准确但有用
正如实验结果所显示的那样,虚假记忆可以帮助我们发现事物的各种联系,并提高了我们对关联事物的敏感度。在这种情况下,错误记忆对认知和判断是有利的,而记忆本身的真实性可能反而不重要了。换句话说,有用的记忆可能不是最准确的。
错误记忆不仅仅能促进对事实的认知,它可能在我们适应社会的过程中也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迎合他人所想或所感能帮助我们感觉与他人更有关联,因此我们有时会不知不觉地编辑自己的记忆。豪伊说:“歪曲过去可以增进与他人的共鸣,从而构建社会关系。”纳什的父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他的童年记忆中有一段和祖父共同度过的温馨时光,但实际上他的祖父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换句话说,“玫瑰色眼镜”并不总是坏事。如果我们能以一种比原本更积极的态度看待过去,我们就能对自己有一个更积极的印象,从而更有可能与他人互动,以维持良好社会关系。这样的错误记忆可以增加信心,产生好的影响。例如,如果你记得自己曾轻松解决过一个问题,那么当你再次面对这种问题时,你就会游刃有余,即使事实上你上次解决问题的过程非常艰辛。因此,对于大脑来说,自信的错觉是值得冒的风险。虚假记忆的阴暗面
即使是記忆力和认知能力很强的人,也不可避免会产生一些虚假记忆。大多数虚假记忆对我们的生活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尽管有的时候虚假记忆对认知有积极的影响,但有时,虚假记忆也会造成可怕的梦魇。
20世纪90年代,18岁的美国少女贝瑞在接受了心理治疗之后,“回忆”起自己童年时被自己父亲性侵的经历。然而事实上,贝瑞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此后贝瑞一直和母亲生活,没有再和父亲见面,因此所谓的性侵事件不可能发生。然而,贝瑞对这段“记忆”深信不疑,并因此感到痛苦和抑郁,不得不长期服用大量精神类药物。几年后,她从一部纪录片了解到虚假记忆这一概念,这才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后来,在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下,贝瑞渐渐走出了虚假记忆的阴影,并与父亲重归于好。
和贝瑞一样深受虚假记忆之苦的人还有很多。由于过分相信虚假记忆,他们对自身身份和人际关系的认知出现了巨大偏差,甚至可能导致精神障碍,心理学家将这种情况称为“虚假记忆综合征”。贝瑞接受的心理治疗(被称为“恢复记忆疗法”)可能是引发虚假记忆综合征的关键。20世纪90年代,这种疗法在美国一度非常流行,然而很多人在接受治疗后获得了一段有关“童年阴影”的虚假记忆。由此引发的医疗事故诉讼案也并不罕见。现在,世界上主流的精神病学和心理学专业协会都不认可这种心理疗法。制造虚假记忆
有心理学家认为,“恢复记忆疗法”通过精神药物和语言诱导达到了“洗脑”的效果,从而使接受治疗的患者产生了虚假记忆。而更多研究发现,植入虚假记忆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美国心理学家伊丽莎白·洛夫特斯是研究虚假记忆领域的专家,几十年来,她通过大量实验证明了人的记忆有多么不可靠。在一项实验中,她找来一些志愿者,并请他们的家人回忆他们的童年往事。然后,研究人员给每位志愿者一本小册子,上面记录着他的四段童年经历。其中三段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段则是虚构的,描述了志愿者在商场走丢的“经历”。在两次后续访谈中,志愿者表示对大多数真实事件有记忆,其中四分之一的志愿者声称他们记得“商场走失”的经历,甚至能回忆起很多册子里没有提到的细节。仅仅通过一本手册,科学家就在志愿者脑中植入了一段虚假记忆。
有关童年的虚假记忆可能是最容易诱导和植入的。因为我们童年时期的记忆本来十分模糊,只要经过一定的诱导,大脑就会自动补充大量细节。有研究发现,越是细节生动的童年记忆,就越可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