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鹏 刘德团 姚刚
1929年9月,美国植物学家洛克在中国四川西南部的“枯鲁山区”考察时,曾采到一份杜鹃标本,有果无花,所以未对其进行命名。在洛克带回去播种开花后,1953年该标本被作为粘毛杜鹃的变种发表;后于1978年被提升为种,被命名为“枯鲁杜鹃”。在洛克发现枯鲁杜鹃后的近100年里,野外的枯鲁杜鹃却踪影难觅,因此,已被评估为“野外灭绝”。
1929年洛克采集的枯鲁杜鹃标本。
枯鲁杜鹃“野外灭绝”?杜鹃花是杜鹃花科杜鹃花属所有植物的统称。杜鹃花属是中国木本植物第一大属,是高山、亚高山的主要建群种或优势种,也是世界上著名的观赏花卉,有“世界三大园艺植物” “中国十大天然名花”“木本花卉之王”和“花中西施”等美誉。英国著名植物学家威尔逊在《中国乃世界园林之母》一书中这样写道:“没有中国云南的杜鹃花,就没有欧洲的园林。”中国被认为是杜鹃花属现代分布和分化中心之一。随着近年来杜鹃花新种被不断报道,我国杜鹃花属植物已近600种。
虽然我国的杜鹃花资源丰富,但是我国在对于杜鹃花资源评价和收集方面的工作还相对比较薄弱。一些杜鹃花属植物已经被评估为不同的濒危等级。2011年,根据国际上通用的标准即世界自然保护联盟 IUCN 制定的《红色名录等级及标准》,植物园保护国际、动植物国际、全球树木保护行动等多家机构联合出版了Red List of Rhododendrons(《杜鹃花属植物红色名录》),中国有 31 个杜鹃物种处于濒危或极度濒危的状况,占全球的41%。
在2013年中国环境保护部和中国科学院联合发布的《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高等植物卷》和2017年发表的《中国高等植物红色名录》里,枯鲁杜鹃已被正式评估为野外灭绝(EW)。这里的“野外灭绝”,是物种濒危等级中较高的一种。意思是说,该物种被认为已经不存在野生个体了,仅存其人工栽培的个体。但之后又有一些疑似枯鲁杜鹃的零星信息。那么,这种杜鹃真的野外灭绝了吗?我们作为研究杜鹃的科研人员实在心有不甘,决定一探究竟。
近年实地调查的列入RedList of Rhododendrons和《中国高等植物红色名录》的部分濒危杜鹃花种类 ( 图示物种全部被评估为CR和EN等级)。第一排: 巴郎杜鹃、紫花杜鹃、羊毛杜鹃、短梗杜鹃、红萼杜鹃; 第二排:树枫杜鹃、阔柄杜鹃、昭通杜鹃、巫山杜鹃、贵州大花杜鹃; 第三排: 朱红大杜鹃、波叶杜鹃、大树杜鹃、荔波杜鹃和钝头杜鹃。
2020年5月中旬,正值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我们团队(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综合保护团队)踏上了野外寻找濒危杜鹃花的探索之路。
在野外重新找到枯鲁杜鹃,是我们团队成员最大的心愿。直奔疑似枯鲁杜鹃的生长地——螺髻山
此次野外科考,我们要寻找的濒危物種除了枯鲁杜鹃,还包括冕宁杜鹃和紫花杜鹃。
冕宁杜鹃在国家植物标本资源平台中仅存2号标本,紫花杜鹃有44号标本,两个种的模式产地都比较确切。相比而言,寻找枯鲁杜鹃的难度最大。在国家植物标本资源平台中保存的标本要注明GPS坐标点,以便后人“按图索骥”。但是,枯鲁杜鹃的产地不详,调查难度很大,因为目前已知枯鲁杜鹃的标本仅包括藏于国外的2份“模式标本”和藏于国内标本馆的4份“疑似种标本”。而已知的栽培种也仅存于英国的爱丁堡植物园中,由于年代久远,其模式产地待考证。在2013年中国环境保护部和中国科学院联合发布的《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高等植物卷》中,对 34450种高等植物的评估结果显示:野外绝灭(EW)的杜鹃花属植物有2种——四川的枯鲁杜鹃和台湾的乌来杜鹃。
枯鲁杜鹃疑似种——紫斑杜鹃。
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以下简称凉山州)普格县螺髻山是疑似枯鲁杜鹃拟考察点。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所和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科研人员分别在1984年和2008年采集过枯鲁杜鹃的疑似种标本。这次,我们想趁着花期去鉴定螺髻山的疑似种是否为真正的枯鲁杜鹃。
位于凉山州的螺髻山是一处美丽的风景区,主峰海拔4359米。由于螺髻山的海拔、气候和生态环境等都与枯鲁杜鹃的原产地相类似,因此在这里发现枯鲁杜鹃应该也是可能的。我们拟首先对四川省普格县螺髻山展开调查。
2020年5月20日,我们从四川凉山州冕宁县直奔普格县的螺髻山。一路上,我们再次把洛克当年采集的模式标本和形态特征描述、《中国植物志》中英文版本的描述、国内著名杜鹃花研究专家耿玉英老师的杜鹃花专著中有关描述和爱丁堡植物园栽培种的照片看了又看。我们对将要进行的考察进行了推测:虽然枯鲁杜鹃疑似种的具体采集地点处在枯鲁杜鹃的适生海拔范围,其生存环境类似,且距离模式标本(威尔逊采集的标本)产地不是很远,但前人在螺髻山采集该疑似种的地点就位于螺髻山景区修好的路边。既然该疑似种如此容易被采集到,因此我们估计,这个疑似种是枯鲁杜鹃的可能性不大。
到达后,我们采集了标本,将其与模式标本反复对比,经与耿玉英老师讨论后,我们的鉴定结果是:前人于2008年在螺髻山黑龙潭周围采集的无花无果的这种枯鲁杜鹃疑似种标本不是枯鲁杜鹃,而是紫斑杜鹃。虽然紫斑杜鹃和枯鲁杜鹃有些像,但两个物种在枝条和花梗的毛被类型、花序的花朵数量、花冠形态等方面还是有明显差异。看来,螺髻山没有给我们带来好运。在康坞大寺周围寻找枯鲁杜鹃
枯鲁杜鹃模式标本采集地的“枯鲁”这个名字在地图上已经找不到了,那么我们又该到哪里去寻找“枯鲁”呢?经过查阅相关资料,在《中国黄教喇嘛的木里王国(插图版)》和《木里藏族自治县风物志》中找到了相关记载,“枯鲁”为“康坞”的别名,而木里县唯一保留“康坞”关键词的只有明朝万历年间建造的康坞大寺(毁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现存为重建)。另外,前人的几次考察结果都说原生境破坏严重,没有找到枯鲁杜鹃。后来,四川大学同行给我们提供了康坞大寺周围山区疑似枯鲁杜鹃分布点的大致信息,但由于同行没见到花,只能通过叶片特征推测,也没有记录GPS坐标点。基于上述信息,我们决定去木里县康坞大寺周围的山区寻找。
怀着新的希冀和忐忑,我们踏上了前往木里县的路。在路上,我们依然不放过目之所及的杜鹃花——包括锈叶杜鹃、云南杜鹃、亮叶杜鹃、川西杜鹃、大白杜鹃、隐蕊杜鹃、粉紫杜鹃和木里多色杜鹃等。有一段路正在抢修,路很不好走。
康坞大寺附近,枯鲁杜鹃生境。
康坞大寺附近生长的紫花杜鹃,也是我们这次野外科考要寻找的濒危物种。
21日下午,我们到达木里县康坞大寺的枯鲁山区。康坞大寺位于两个山沟中间的一块平地上。我们先对康坞大寺背后和侧面的枯鲁杜鹃适生区进行搜索。据资料记载,枯鲁杜鹃应该分布在海拔3350~3550米的区域,生长于枯鲁山区的松林中。康坞大寺四周都是山,这里人烟稀少,山坡森林植被保存得相对完好,主要以暗针叶林(以冷杉、云杉为建群种)和硬叶常绿阔叶林(以高山栎类为优势种和建群种)为主,相对干旱的山坡为杂木林(以桦属植物为主)。
在到達海拔约3300米后,我们三人兵分三路,沿着不同的路径寻找,不时互相呼应一下。走了半个多小时,已经互相听不到声音了。我们只好在微信群里沟通。我们越过了好几个山头,最后上上下下把山的阴面和半个阳面都搜查过了,仍然没有发现枯鲁杜鹃的踪迹。倒是在山沟里看到一片片隐蕊杜鹃的花海。这种颜色的杜鹃花海太美了,就像我们曾去过的薰衣草花海一般!
我们又沿着康坞大寺正对着的一条溪谷走去,在小溪的两侧山上继续找。这时手机已经完全没有信号了。
马永鹏团队正在野外考察寻找枯鲁杜鹃。
天色渐晚,我们只好打道回府。路上和晚饭桌上大家没怎么说话,或许是因为累了,或许是因为有点失落。饭后,我们把在路上采集到的杜鹃制作成标本,收集分子材料并添加适量硅胶,然后烘标本。之后,对采集到的各种标本进行多角度详细拍照……一直工作到晚上11点。这就是枯鲁杜鹃!
5月22日,我们早上7点半吃饭,吃完就出发。8点多就到了康坞大寺。因为前一天我们已经把康坞大寺三面环山内侧的两圈山头都搜遍了,所以当天要搜寻的范围明显缩小了。出发时我们只带了一点水。
考虑到枯鲁杜鹃分布在海拔3350~3550米的区域,为了扩大搜寻范围,也为了从上到下视野更开阔,我们直接先上到了海拔3600米的高度(3500米以上就被认为是高海拔了)。山上没有路,坡陡、氧气稀薄,行走很艰难。在上上下下的过程中,我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在一段接近山顶的路上,天又下起了小雨。高海拔的松林下,木本物种也不复杂,视野相对较开阔,一眼可以看到100米以上的范围。从山脚到山顶,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的云南松林、落叶松林、高大笔直的冷杉和云杉等“松科”林子,也查看了一棵又一棵的山育杜鹃、亮叶杜鹃、红棕杜鹃、腋花杜鹃和大王杜鹃等同为杜鹃花属的其他植物,但始终没有发现目标物种枯鲁杜鹃的“蛛丝马迹”。
下午2点多,烈日当头。大家已经精疲力竭,于是下山到康坞大寺对着的那条小溪旁稍事休息。马老师鼓励大家说:“人,要有股韧劲!我们顺着这条小路再找找,就是找不到也要干到天黑,把山翻个遍,不要留下遗憾!”说完,他起身就朝前带路走了。
枯鲁杜鹃并不是单独的一朵花盛开,而是6~8朵聚集在一起,花瓣呈淡粉色,上面点缀着紫红色的斑点,底部还长有细密的小绒毛,观赏价值极高。
我们再次出发,因为这里有小路,行走得相对较快。其实这条路是前一天已经走过的,只是这次我们顺着这条路走得更远。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大家又累又饿又渴。我们分享了仅存的最后一块巧克力和棒棒糖。此时,我们心里的确不是滋味:“看来这次我们与枯鲁杜鹃无缘了!”
大约下午4点半,失落感、疲惫感和饥饿感一齐袭来,我们只希望尽快下山回驻地休息。我们找了一个地图上可以搜寻到、离我们距离最近的地名,然后联系了驾驶员黄师傅开车过来接我们。
又走了大约一小时,就在我们经过距离山下有几百米的一个拐弯处的小悬崖时,突然看到悬崖边有一株白粉相间的杜鹃花。马老师把它摘下来,仔细观察后说:“枯鲁杜鹃!”
枯鲁杜鹃?枯鲁杜鹃!我们几乎都有点不敢相信!我们走到这株粉艳艳的杜鹃花树下摘了一段小枝条和一朵完好的花朵进行仔细观察。经过仔细比对,我们发现,这株杜鹃与洛克当年采集的模式标本和《中国植物志》中描述的花序的花朵数量、颜色、花梗和枝条毛被等关键特征完全一致。这就是枯鲁杜鹃!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家脸上终于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按照调查规范,我们采集了枯鲁杜鹃的图像细节、生境照片、标本和伴生植物的标本等。
无巧不成书,5月22日,这一天恰好是国际生物多样性日!保护濒危物种就是保护生物多样性
基于枯鲁杜鹃的再发现的以上信息,并依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 IUCN 制定的《红色名录等级及标准》,我们建议将枯鲁杜鹃的濒危状态从“野外灭绝”更新为“极危”,按照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概念,我们评估枯鲁杜鹃为极小种群野生植物。
我国著名小麦育种专家李振声院士曾指出:“一个物种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一个基因可以影响一个民族的兴衰。”此次以枯鲁杜鹃为代表的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野外考察具有三个方面的重要意义。
科研价值:更新了其濒危等级,为濒危物种的后续研究和保护工作奠定了基础。
生态价值:保护极小种群野生植物,是维持生物多样性非常重要的内容。
应用价值:有利于保护濒危物种的直接价值和潜在价值,譬如金花茶的观赏价值、铁皮石斛的药用价值等。
冕宁杜鹃。这也是这次要寻找的濒危物种。
枯鲁杜鹃的失而复得,来之不易。这对我们开展枯鲁杜鹃的后续保护工作,提出了新的目标和计划:就地保护,即与当地主管部门联合在其原生活环境设置保护小区;迁地保护,即通过无性繁殖或有性繁殖方式对其野外个体或种群的个体进行扩大繁殖后,移栽至华西亚高山植物园和昆明植物园,保存其较高的遗传多样性;种群回归,即通过人为繁殖一定数量的个体进行野外回归,恢复和扩大其野外种群;在采集到种子之后,将其中一部分永远保藏于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另一部分用于播种繁殖实验。对于枯鲁杜鹃的研究工作主要包括:解析枯鲁杜鹃的形成、维持和濒危机制;对枯鲁杜鹃开展繁殖生物学、种群生态学、群体遗传学和演化历史等研究。
保护濒危物种就是保护生物多样性,保护生物多样性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人类莫要孤零零地霸占地球!物种濒危等级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中规定的物种濒危等级包括8个:灭绝(EX)、野外灭绝(EW)、极度濒危(CR)、濒危(EN)、易危(VU)、近危(NT)、无危(LC)和数据缺乏(DD)。极度濒危、濒危和易危统称受威胁等级。极小种群
极小种群野生植物(PSESP)是指分布地域狭窄或呈间断分布,长期受到自身因素限制和外界因素干扰,呈现出种群退化和数量持续减少,种群及个体数量极少,已经低于稳定存活界限的最小生存种群,而随时濒临灭绝的野生植物。
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四个最显著的特点是:种群数量少、生境狭窄、受人类干扰严重和随时面临灭绝危险。极小种群野生植物面临着极高的随时灭绝的风险,是急需优先开展抢救保护的濒危植物。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大部分为我国特有,具有重要的生態价值、科学研究价值、文化价值、经济利用价值。因此,对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科学拯救保护具有重要意义。主要作者简介:
从左至右依次为:姚刚、刘德团、马永鹏。
马永鹏,博士、研究员,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组长,云南省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综合保护重点实验室骨干成员。主要研究方向: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保护基因组学研究、重要观赏植物类群的自然杂交、物种间的生殖隔离及其遗传学基础方面的研究。已发表论文40余篇,其中SCI论文30多篇。主持包括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环保部以及云南省重点项目20余项,获得2项省部级科技进步一等奖奖励和多个国家发明专利、植物新品种授权,主编专著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