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鸽子
和其他小朋友一样,鸽子小时候读过三毛的作品和《海底两万里》,决定长大后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冒险。初心容易被遗忘,只有坚持到最后的孩子可以抓住梦想。鸽子终于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找到她的Peter,开始了乱世环游。
在我辞职卷起包袱逃往Pai县之前,我在纸媒的黄金年代里摸爬滚打了数年,愈加不满足于带着采访任务的旅行,加之北京雾霾如核爆末日,于是在网上搜到一个位于泰国Pai县的瑜伽洲练营出逃。未来、事业,随它们去吧。
Pai县是著名的嬉皮小镇,那阵子我从早到晚练瑜伽、冥想、写闲字,不仅交友甚广,还认了一位泰国妈妈,日子过得不亦乐乎。一个周末,泰妈带我去一个有机农夫市场玩,我先找桌子坐下等她买咖啡。几张咖啡桌坐得满满当当,我四下环顾,只见一张空椅子前正坐着一个男人在对我笑。他身穿深绿色大衣,蓝灰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一坐下,他便用中文和我搭话,我当即断定此人是个专门勾搭中国姑娘的骗子,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成为我未来的丈夫——想与之环游世界的那个人。
泰国妈妈很快帮忙证实了他的身份。他叫Peter,纽约人,在Pai县开了一所为缅甸难民儿童提供免费教育的小学校,几乎所有当地人都认得他。我们不是一见钟隋,却是一见如故。我们第一次约会,居然是坐在小竹屋里全神贯注地背对背打字工作。一个月后,Peter要离开泰国回纽约工作。他说,你来纽约找我吧。就这样,我不假思索地中止了刚要开始的长途旅行,转头飞去纽约,把双肩包扔进Peter下东区的家里。回想起来,我那一路仰仗的只有“不过脑子”的运气。
纽约的新生活是充满刺激而艰难的,我一边进行着关于纽约中国单身女孩的记录项目,每天在城里奔走;一边适应着同居生活——和所有爱情剧一般狗血,我是个被惯坏了的小公主,而Peter有所有未婚中年男性的亲密关系问题。他喜欢骑行,经常留下张纸条便骑车逃去郊区。
一天晚上,Peter约我去东村吃烤羊腿。我按时前往,只见他带着一只黑色旅行箱,里面是一辆小巧、漂亮的Brompton折叠自行车。Peter说,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为了配合Brompton,他买了一辆可折叠的Bike Friday,从此,我们的骑行生活一发不可收拾。我从第一次骑过威廉姆斯博格大桥都要停下喘半个小时的废人状态,变得可以骑60英里去上州过周末。很多埋在心里的结、不肯说出的话都是在骑行时慢慢打开的。我们都在过去的人生中放弃过许多事,但是这一次坚持了下来。
第一段公路旅行是在半年多后的巴厘岛,我们租了一辆小摩托,把T恤和防晒霜塞进双肩包,开始为期一个月的骑行。我们没有目的地,只是在山涧和水稻田间穿行,见到水便下去游泳。有一天,在雨中骑了一整天,所经之地非常荒芜,荒野中竟然还有道道闪电追在车后。心想:今晚要露宿树下了。谁知傍晚时分天突然放晴,金色光柱如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般破云而出。我们在棕榈树间那没头没脑的土路上颠簸着,突然小路一拐到了头,蔚蓝的大海就在眼前,几栋白色小屋挂着招牌“天堂旅馆”。我们大呼小叫,真如寻到了天堂般开心。
印尼之旅结束后,我们飞去加利福尼亚继续路游。这一次租了一辆SUV,买了一张床垫铺在车后,从旧金山开始了1号公路之旅。我们在网上找到一些野温泉坐标,目标是搜寻加州的梦幻野温泉。有时翻山越岭开了去,在坐标地点只见牛在嚼草;但更多时候,那些藏在农庄间、山林里的泉眼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们每晚睡在车里,在公共洗手间刷牙洗脸,头发纠结成团,浑身浓重的硫黄味经久不散。偶尔拜访当地朋友时,大家都捏着鼻子向我们致敬。我们像两只快活的流浪狗,在天地间奔跑、互相依靠。
整整在外漂泊两个月后,我们带着一身泥垢回到纽约,找了一个清晨去市政厅领了结婚证,顺便在中国城吃了烧鸭饭。我们终于承认:在这个乱世上,实在找不到另一个Peter和鸽子。
不久,我在纽约的采访计划如愿出了书,开始了全职画画、写作的生活。这听上去美好,实则需要自制力与独处的觉悟。幸运的是,Peter非常支持我,甚至在我申请到一个纽约的艺术家驻留项目后,愿意和我一起搬进艺术家宿舍。很陕他就变成机构里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不仅能提供免费医疗咨询,更是唯一一个自愿打扫公用厕所的人。
小折叠自行车也逐渐不能满足我们的骑行需求,于是我们开肩了双人平躺式自行车的“黑洞”。所谓双人平躺式白行车,就是可以一前一后舒服地坐在靠背椅里骑行的双人车。我们在自行车论坛上发现威斯康辛州有人出售这样的车,于是坐火车去小镇上买到了它。那是一辆漂亮的紅车,车长两米有余,座位离地面却不到三十厘米。不似骑车,倒像平地划船,路边的花草与风离你的身体是那样近——我们立刻爱上了这种完全不同的骑行体验。拿到车的当天,我们便骑了近一百公里,深夜抵达密歇根湖的码头,乘夜船前往密歇根州。密歇根有专业白行车手训练所需的高低山峦,我们日出上路、日落休息,以平均每天120公里的速度一周骑到底特律,腹肌都练出了四块。
我们发现,这种到某个城市先买车、再骑行是一种非常棒的旅行方式,很快就以同样的方式拥有了第二辆蓝色双人车。这时,算上各自的单车,家里已经有五辆自行车,加之Peter喜欢改装车,家已不像家。我们只好买了一栋有车库的房子,大费周章搬了家。很多人以为我们准备生宝宝,但我们的“宝宝”都有轮子。
我从小体弱多病,Peter可不因此特殊对待我。他抓住我不服输的弱点,大棒加金元,不断挑战我的体力极限。有一次因为找不到旅馆,我们一整天骑了170公里到天黑,这在过去的我来看是不可想象的。我们一前一后蹬着车轮,不停给对方鼓劲、讲故事、唱歌。每一次骑行结束后,都能明显感到身体更加强壮,也更加深入对方的心。
但双人躺式白行车体积大、难以运输,于是不久我们开始探索折叠式双人车的新世界。折叠式双人车制作者除了几家荷兰公司,大多是自行车爱好者制作的。他们有的是飞机机械师,有的是工程师,Peter很快就和那个小世界建立了联络网,甚至自己也做起碳纤维超轻座椅、申请起专利来,就连我也学会如何组装自行车了。
不久,我们找到第一辆可在30秒内拆成两段的橘红色双人车,又找到另一辆进化版,可拆成三小段装进正常尺寸的行李箱里。一到手,我们便预订了去巴黎的机票,横穿南法,喝酒、吃鸭子、赏秋日的加龙运河。骑行总是带给我们无穷的惊喜。有一天,本来计划留宿天空之城(Cordes-sur-Ciel),但骑到后觉得太过商业化,临时起意去附近的小城落脚。我们在Ailbnb上搜到30公里以外的一栋漂亮民宿,便快快乐乐地骑了去。自行车道在田野间,浓艳的金色、紫色、红色如华丽壁毯铺在起伏的山丘上,一波波采收过的葡萄园散发出馥郁的草木气息,日光融成点滴穿过树权落下,我们不急不缓地享受着骑行。
夕阳将近,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只有500米,可四下除了田野,根本没有城镇的影子。这时,我们仰起头,突然看到一座古堡垒矗立在山巅上——的确只有500米,不过是垂直的。我们相视大笑,难以置信,于是半骑半推,终于在夜空还剩一丝橘线之际抵达了这座建于10世纪的古堡Puycelsi。那一晚,我们痛快地咬下大份牛排,在教堂边的民宿住下。深夜,两人却噩梦连连,并同时在凌晨两点惊醒。我们打开灯,喝些水压惊,突然“咣当”一声巨响,那原本紧闭的卧室门突然弹开,走廊里却黑洞洞、空无一物。我们用椅子抵住门,战战兢兢地相拥躺下。我居然又回到了之前的噩梦里,继续和异鬼厮杀。第二天早餐时,独居的房东太太一脸神秘地问:“你们昨晚睡得安详吗?”我们豁然大悟:此地不宜久留,便逃也似的骑下了山。
我和Peter的成长背景截然不同,我来自严厉的中国军人家庭,Peter的父母是加州山里的嬉皮士,可我们对电影、音乐的口味非常相似。对世界的好奇、对知识的渴求、对美的向往将我们引到同一条路上。我们在旅途中收获了太多故事与喜悦,甚至,我们彼此就是旅途所给予的最珍贵的礼物。我总是想,如果那一年我们两个没有在泰国农夫市集的清晨相遇,也一定会在地球上另一个角落的清晨相遇。因为这个世界隐藏了许多扇门,只有相亲相爱的人才能一起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