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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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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语言

Hanya Yanagihara

快乐国王节是为数不多的,能让你完整见识和了解真正夏威夷的古老和现代的所在,它是一年一度的草裙舞比赛,也是属于整个地区的超级派对,人们在此发自内心地舞蹈、欢呼、绽放笑容,当你亲身经历后就会明白,草裙舞就是夏威夷本身。

燈光暗了下来,舞台上也安静了。其他从未真正静下来过——像个洞穴般的Edith Kanaka'ole体育场有着拱起的天花板,有咳嗽声回响——你可以感觉到观众们都不出声了;你可以听到他们在调整坐姿,观众席上的椅子发出“吱吱”的声音。

第一个男人走上了舞台,人群——大概有五千人——开始喝彩。荧光棒像萤火虫一样闪耀在整个体育场上。台上有20个人,一开始他们的造型都相同:他们的胸口、腿还有胳膊上都上了蜡,他们的头发抹着油,他们的额头、脚踝、手腕还有脖子上都缠绕着用蕨类植物密密编织的草环。他们全身赤裸,只着一条Malo——这是一种挂在胯部的棉花包,看上去像是一朵纸折的玫瑰。他们站着,手臂前伸,大拇指朝上,又或者是把拳头放在臀部,等待着老师击打Ipu的声音响起。Ipu是一种巨大的干葫芦,所有的草裙舞音乐中都有它发出的有节奏、有冲击力的声响。许多草裙舞都是从一问一答开始的。老师用夏威夷语唱出第一句:“准备好了吗?”然后他的队员们大声地回应道:“我们准备好了。”然后,舞蹈开始。

评判一支草裙舞的优劣,一致性高于一切。舞台上大概会有9位、14位或者21位舞者,排成三排、四排甚至五排,但不管人数多少,你可以肯定的是,数个小时的练习就是为了保证团队步调和姿态一致。不过,草裙舞的奇妙之处在于,一个团队的一致性越高,就越能让你注意到个体成员之间的差异:当他们开始舞动起来时,你会发现这个舞者是个青少年,那个舞者却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个是白人,那个是亚裔(“本地”亚裔是由波利尼西亚、亚洲还有高加索人混血而成的独特民族,是夏威夷诸岛的现代面孔)。这个又高又胖,那个又矮又瘦。下了舞台,他们可能是医生、机械师、社工以及公务员。在舞台上,他们就是纯粹的舞者。

很快就跳完了。最后还有一个结束动作,舞者保持着最后的姿势,体育馆里掌声雷动,然后这一队走下舞台,另一队登了上去。

热爱夏威夷就肯定会热爱草裙舞,而热爱草裙舞一定要等到每年一度的全夏威夷最负盛名的草裙舞比赛——快乐国王节(Merrie Monarch)。这个在每年复活节周举办的节日始于1965年,让希洛(Hilo)这个多雨的前种植园小镇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希洛位于夏威夷七个有人居住的岛屿中最大的大岛(Big Island)的东海岸。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希洛都没什么变化:一个沉睡的后殖民地小镇,直到最近,街边的停车计时器才收硬币;那些从檀香山来的本地人,比如我的父母,会假装在这里找回从前的夏威夷。这个小镇偏远到大陆来的新闻报纸都得迟到一天。

但是在一年中的这个星期,希洛成为草裙舞爱好者的中心。有被称为Ha Lau的表演团体,还有随行家属:家人和朋友会在比赛开始的前几天帮忙进行修补、缝纫、做头发、准备食物以及给表演成员加油鼓劲。还有观众——获得一张观看比赛的票是一个复杂和令人沮丧的过程,直到最近才完全能够通过邮件搞定——还有新闻媒体:为期两天的比赛完全是现场直播,会出现各种评论以及带有各种个人偏好,就像我们平时看到的那种体育比赛直播一样。

要到快乐国王节上表演,你一定得是个优秀的舞者。所有参赛团队都是受邀而来的。这些享有盛誉的Ha Lau多少也是质量保证,唯一让人可以八卦的就是到底邀请了谁,没有邀请谁。这二十多个队伍来自夏威夷各地,甚至有从加州、内华达还有德州来的,一共是两种风格的竞技:第一种叫作卡希科(Kahiko),这是在西方人到达夏威夷之前的古老草裙舞,配上打击乐和吟诵。卡希科舞的服装也是传统风格的:一般来说,男舞者就是一条Malo,而女舞者是一件被称为Pa'u的宽大棉布裙子,配上一个裹胸的棉上衣。在跳卡希科舞时,舞者们的表情都是端庄肃穆的,并且有相当数量的音乐都是对夏威夷当地崇拜了几千年的众神的颂歌。'Auana则是现代草裙舞,也就是我们相对比较熟悉的那种:它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夏威夷的旅游业火起来之后发展起来的,热情、亲切,是一种纯娱乐的舞蹈。不过几十年来——也是在当地的大力提倡之下——'Auana草裙舞渐渐脱离了最初的商业气息,成为草裙舞的主流。那些歌曲—许多都是20世纪50年代标准的那种飞眼、玩笑、挑逗以及浪漫风格——不带有任何沉重的意味,舞者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微笑。一晚的比赛全是卡希科舞(男性一组,女性一组),第二晚则是'Auana舞比赛。不同服装需要不同的装饰物:成千上万的鲜花用来制成花环,当比赛结束时,空气里的花香经久不散。

我来自一个狂热喜爱草裙舞的家庭。虽然我自己从来不跳,但是我弟弟和母亲都还在跳。一开始,我们都待在檀香山家中的客厅里看快乐国王节比赛,直到我弟弟上高中的时候受邀参加。我母亲跟着他们的团队一起在希洛待了一星期,编花环、熨衣服,总的来说就像一个伺候草裙舞的女仆。她回来的时候简直高兴得昏了头,说自己居然亲眼见到了那些著名的Kumu Hula(意为草裙舞编舞老师),比如NalaniKanaka'ole、Sonny Ching,还有Kekuhi Kanahele。他们都是为草裙舞的繁荣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人。

后来我到大陆上大学,发现自己很难讲明白为什么草裙舞如此重要。毕竟许多地方都有属于自己、事关身份认同的文化仪式:想想德克萨斯州的牛仔表演。但是我认为,草裙舞不仅仅是一个地域文化符号那么简单——它就是夏威夷本身。当你参与或者观看草裙舞表演的时候,你就已经进入了一个有着一千六百多年历史的传统中,从第一批波利尼西亚移民乘着悬臂船登上马克萨斯群岛开始,到如今它已经成为夏威夷诸岛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多年前,由于19世纪的基督教传教士和美国帝国主义者的故意为之,夏威夷的舞蹈、语言还有音乐曾经濒临消亡。不过直到今天,多亏了几代历史学家、语言学家、社会活动家以及艺术家们的努力,伟大的土著艺术表达仍旧鲜活地保存在草裙舞中,并得以蓬勃发展。如今,你可以在夏威夷任何地方欣赏到草裙舞——无论卡希科舞还是'Auana舞。如今,你可以从三个收音机频道里收听到夏威夷音乐,你可以生活在这样的一种文化氛围中,人们不会认为男人跳舞有损男子气概。如今,你可以就像我一样,在檀香山的大街上,听到人们在用美丽的、有节奏的夏威夷语交谈。在夏威夷,如果不看草裙舞,简直就像不去海滩一样匪夷所思:这是夏威夷诸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一个活生生的见证。它证明了一种文化哪怕濒临灭绝也能枯木逢春。

当然,最激动人心的证明就是快乐国王节,这个命名是为了向享乐主义的卡拉卡瓦国王(King David Kala kaua)致敬。他從1874年成为夏威夷的最高统治者,直至1891年去世。夏威夷以外的人知道他的不多。但正是他推翻了前女王在1830年发布的关于草裙舞的禁令。他明白,草裙舞和夏威夷是不可分割的。你观看着草裙舞的时候应该想起他。

到了周六晚上快乐国王节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舞者、帮手甚至还有观众——这没什么奇怪的,现场实在太刺激了,为自己喜爱的队伍欢呼鼓劲也很耗体力。这个比赛没什么金额巨大的奖金,也不会带来什么国际声誉。有幸被邀请的团队会花上一整年的时间来筹款。如果有幸再被邀请,那么就再筹款。这个比赛没有别的收获,只有表演的荣耀。

当所有的舞者都表演完毕后,评委们会聚在一起统计分数和交换意见。就在此时,这个周末最迷人的一刻开始了:编舞老师表演时间(Kumu dance)!所有参赛队伍的编舞老师齐聚舞台。Kumu——一旦被尊为Kumu,个人的名字就不再重要了——就像宗教领袖一样令Ae:畏,充满魅力。在一个舞团中,Kumu的话是绝对不容置疑的。他们的兴衰在于评价。

他们在成为Kumu之前,也是舞者。他们爬上舞台,有些人年纪大了,身手有些不大灵活;然后,开始跳舞了。草裙舞的精神是慷慨大方,而一个优秀的草裙舞舞者必须是谦逊的:舞蹈中的许多姿势都是向他人分享的意味,所以这也是Kumu们与他们的舞者和观众分享的好机会。乐队演奏的音乐对于Kumu实在太过熟悉,他们的手脚完全可以在耳朵听到音乐之前就做出反应。他们一边跳着一边唱着,脖子上挂满了自己学生和观众们敬献的花环。因为是在跳'Au8118舞,所以他们一直保持微笑。在舞蹈过程中,他们看上去姿势一致,但又各有特色。他们会在中间部分休息一下,互相拥抱,向尖叫的人群飞吻。如果乐队选的音乐刚刚好,那么就不仅是Kumu熟悉,就连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也都熟悉了。于是这个时候,你就能听到仿佛全夏威夷的大合唱。

对于Kuhao Zane而言,跳草裙舞是一种必然。他九岁的时候上了第一节草裙舞课,而现年34岁的他,已经是Halau O Kekuhi队的第六代成员了。这个舞团是希洛历史最悠久的队伍之一,由他的祖母Edith Kanaka'ole在1970年参与创办。(Kanaka'ole同时也是欢乐国王节的创始成员之一,这个体育馆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这支队伍擅长传统的卡希洛舞,对于尤克里里还有活泼的'Auana舞,Zane认为“两者就像是作为一种宗教形式的瑜伽和热瑜伽的区别”。

在卡希洛舞中,没有音乐,只有吟诵和打击声(打鼓、跺脚或者鼓掌)。舞者们紧紧地排在一起,当他们用一种快节奏的步伐移动的时候会让人想起武术,而缓慢起伏的手臂动作又是在模仿古代夏威夷向诸神献礼的宗教祭祀活动——尤其是火神佩利(Pele),在神话传说中,是她创造了夏威夷群岛。舞者的穿着和舞蹈同样重要:手工印染的裙子、植物如Ti树叶和茉莉花——每一个元素都象征着神圣的祭品。

在快乐国王节开始的几个星期之前,就像所有赛季开始前的运动员一样,大约一百位舞者——他们白天还有自己的工作——就要开始练习了,每周4~5次。“我停止了冲浪和滑水,这样就不会受伤。”Zane说道。他们的团队在Zane的母亲NalaniKanakaole成为评委之后就不参加比赛了,但是会在表演环节亮相。Zane说,他和他那些跳舞的表兄弟们一样,大部分都不会说流利的夏威夷语,但是通过跳草裙舞,他们说的是“大地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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