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Classical Prague
在布拉格的街巷里行走时,颇能体会到昆德拉的心境:这是个适合乐舞、色彩缤纷的城市,但街巷与建筑又的确让人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我站在布拉格黄昏的广场,没有许愿池让我许愿望。方文山和蔡依林联手把我“骗”了一道。但这不妨碍布拉格老城广场在秋日黄昏如比尔森黄金啤酒的夕阳下温暖铺展,周遭提恩教堂与天文钟矗立闪耀。再晚一点儿,金碧辉煌的提恩教堂就要上演弦乐演奏会了。
布拉格是我所见过的、古典音乐氛围最浓的城市,但又不像维也纳那么端庄、古典得让人不敢轻忽。这里随时随地都在演奏古典乐,如店堂、宾馆、玩具店。最爱演奏的是斯美塔纳的《伏尔塔瓦河》,但其他曲子也兼容并包:莫扎特的、贝多芬的、德彪西的、维瓦尔第的。
比起在意大利到处都只肯演奏威尔第、普契尼和唐尼采蒂,在德国则完全听不到意大利曲子,捷克似乎包容多了。
自然,古典乐有其相应的氛围:你没法在一堆钢铁玻璃建筑下面猛听木管乐,还能觉得不违和。布拉格的建筑大概可以说是德国、奥地利与匈牙利的混合体:德国的端庄、奥地利的华美,以及匈牙利以金黄为首的缤纷多彩,但还没到巴黎那一堆新古典风格或巴塞罗那邢么明丽。于是走在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右岸,有古代韵味,却又不至于一头扎到中世纪去。非要比画一下,大概就是电影里19世纪欧洲的感觉:戴着鸭舌帽、穿着西服,刚吃完香肠、喝完啤酒行色匆匆的捷克人从你身旁路过,预备去哪个酒馆见人,喝一杯咖啡,点一支卷烟;周围是高挑的、奶酪与水果颜色的建筑。
昆德拉名小说《笑忘书》里描写过一个梦幻场景:他年少时,其他伙伴手拉手转圈跳舞,他试图加入,却屡屡受挫;伙伴们起飞,越飞越高,在布拉格上空白由盘旋,昆德拉自己只得走街串巷追逐着伙伴,同时心头苦涩。在布拉格的街巷里行走时,颇能体会到昆德拉的心境:这是个适合乐舞、色彩缤纷的城市,但街巷与建筑又的确让人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伏尔塔瓦河左岸算是布拉格的旅游区,地势不如右岸平缓,所以布满官邸、教堂与城堡。达官贵人们出门有马车,尽可取地势高阜处俯视。著名的黄金巷也在此处:那是以前金匠的居处。细想也很合理,毕竟只有贵族使唤得动金匠嘛。
黄金巷22号是弗兰兹·卡夫卡以前的居所,如今已被改造成书店,但依然可见当日房屋的紧窄幽暗。站在黄金巷,可以看到高耸的城堡,日日夜夜阴影覆盖。所以也不难理解卡夫卡是在何种情绪下写出传奇的《城堡》的,让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土地测量员K面对高耸的城堡,却无从进入了。
实际上,到了布拉格,就能多少理解卡夫卡,理解昆德拉,理解《好兵帅克》与《鼹鼠的故事》。对卡夫卡而言,布拉格本身是一座笼子。无论住在伏尔塔瓦河右岸还是左岸,他都得面对高耸、美丽的楼房,远处的城堡,以及围拢着他的街巷;对昆德拉而言,这么一座音乐之城、艺术之城很容易就培养起他七章式小说的格局,让他终身将小说与音乐混合。《好兵帅克》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帅克这个好酒的、戏谑的、故作正经但其实对奥匈帝国阳奉阴违的不朽形象是捷克人轻盈多彩的性格体现;而在传奇动画片《鼹鼠的故事》中,鼹鼠每次从地下挖上地面时的微笑都仿佛一个久在布拉格生活的市民,抬头观看瑰丽建筑与天空的表情。
也许恰好因为夹在德国、奥地利、匈牙利之间,所以布拉格是一切,又什么都不是。这里只有轻盈的音乐、流亡的小说家、玩笑、动画片、啤酒、夕阳与美丽的建筑,只有后人記录下卡夫卡在这个城市到处步行的一切。卡夫卡当年在《变形记》里让格里高利变成一只甲虫,这是又一个隐喻:在这个城市,每个人都多少会觉得自己匍匐在地,想不时朝上面看一看,如果能飞起来,那就更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