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昊
TVB的镜头里,总能瞥到街市的影子,它是港人的日常之一。香港人把菜市场叫作“街市”。全港十八区,现有二百多个街市,照应着岛上七百多万人的日常,有的露天而设,有的迁居室内,唯一的默契在于,街市里摊贩与街坊也都熟络,每天熙来攘往,是香港难得一见的小市温情。
晨起,绕着石塘咀市政大厦跑完两圈,不过八九点钟,拐进大厦内的石塘咀街市,人尚不多,熟识的牛肉档老板一把叫住我:给你留了好东西!话间拎出一块上好的牛腱子肉。
石塘咀是港岛西区很传统的一个街市,面貌上已有些老气横秋,来买菜的多是住在近處的妇人,一个男人总归显眼些,加之我从不砍价,来来回回几次,大家便知道了有这么个大傻子——买菜只看货好不好价格倒在其次,因而有好东西总是乐意和我说说。至于是不是真的有“留”这个动作我不确定,倒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说“留”给你的肯定都是好货。
港人把菜市场称作街市,刚搬来时还不甚习惯,现在却觉得熟稔,有种特有的港式亲切在里头。香港街市多为食环署负责,这类政府督造的称为公众街市,全港有八十多个,粗略可以分为露天和室内两种:露天的大多临街而设,由多间售卖不同品类的小商铺聚集而成;室内街市就像是石塘咀这样存在于政府兴建的综合大楼内,占用个两三层楼,由一个个独立摊位构成。我住的地方离石塘咀街市很近,每天跑完步都会顺道来瞧瞧,遇到有水灵的菜心、农家白种的地瓜或者正在补货的鳗鱼,立马掏钱买断,量少带回白家开火,量多就打电话让餐厅的同事来取。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说,“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在我看来,这数字不甚合理,要做成一桌好菜,买菜之功远不止如此,起码要占到六七成。好酒好蔡是没有菜单的,今天吃什么要看能买到什么,不夸张地说,我做菜的灵感基本都来白菜市场。比如一条南海打捞来的石斑鱼,我完全就是“看鱼下菜”,鱼若蔫了就蒸熟了拆肉,鱼骨拿来熬汤,做鱼肉羹;若还生猛,鱼肉就片来清汤里烫,加点姜葱汁也可做鱼片粥的基底;也有刚离水不久活蹦乱跳状的,就毫不犹豫地整条清蒸。大多时候,看到食材的当刻,这道菜就已经呈现在我脑子里了。
现在每天都会跑两趟街市,晨起跑步一次,忙完午市后会再去远一些的街市看看,靠近渔港的鸭脷洲是去得比较勤的,从中环开车过去也就二十来分钟车程。鸭脷洲街市里的海鲜档口很有意思,基本每家都挂靠着一两条渔船,因而开档时间也不一样,要等渔船出海归来,档口才有得市开。有次过来碰上一档口正和渔民清点刚捞上来的一批带鱼,一般来说带鱼出水就不行了,但这十几条带鱼却都还活络,我箭步上前:“这些带鱼我要了!”档口老板抬头睨了我一眼:“我还没说多少钱?”“多少钱我都要了!”最后以比隔壁档口高出一倍的价格拿下,等半小时后回到餐厅,带鱼的神采也慢慢消散,不大动了。傻么?也不觉得。在那个当口这些就是最好最新鲜的带鱼了,最好的东西反倒浪费最少——十几条鱼分了三种做法,年糕带鱼、酱油焗、清蒸,几桌友人吃得尤为尽兴。
这次买鱼经历算是我记忆中的吉光片羽,现在脑子里还能勾勒出带鱼脊背处的那条闪闪发光的银线。说起来,买菜真是件极其看缘份的事。但逛菜场也不全因买卖,对我来讲只有置身菜市场里,才觉得这城市褪去了皮相光环,露出最真实的骨肉来。尤其香港这华洋混杂之地,只有钻进当地人常去的街市里,才能看到这座城市最素面朝天的本真样子。搬来香港五六年,旺角、湾仔、九龙城、鹅颈桥……这里的街市我七七八八逛了个遍,一直没怎么变,算是本土气息最后的聚集之地了,一个几平米的小菜档养活着一大家子,猪肉档红光笼罩,纸做的风扇不停歇转着,砧板剁了几十年早已凹陷得不成样子。再抬眼一瞧,两夫妻熬成了老两口,十个档口里有七八个年纪都上了六旬。
反倒是广州和北京,一年一个样子,有时候几个月不见,回来都快认不得了。广州的家禽香港比不上,北京的羊肉香港压根没有,但买起菜来还是会哕嗦一些,“有机还是无机的”、“家里种的还是大棚种的”,总之要反复确认几遍。以前我们都爱说,季节的更替就藏在菜市场里,在菜场看到小海鲜的时候就知道秋天未了,春笋、莲子、番薯叶这些都是季节性的,刚上市那会摊贩老板会跟你说,这个新上的现在吃正好,一两个月过去,老板又会说抓紧吃大闸蟹吧,再不吃就下市了,时间就这样在菜场里消逝了。
现在倒好,都是“太阳房”种植了,菜市场的季节属性也慢慢失效。我老家潮汕有道苦瓜焖五花肉,以前都是夏秋天正当熟的苦瓜,用走地猪猪肉一炖,油脂浸润苦中带甘,能衬得下好几碗饭。前段时间买了暖房里的苦瓜来,个头怪,又极苦,一炖就瘫软了,吃起来也完全不是记忆里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