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佬
我很讨厌城市周围的“温泉度假村”,然而在神州行走城乡,总难免进人不少。在那些奇怪的地方,你得支付不便宜的门票,沐浴更衣,然后穿上泳衣泳裤。赤脚或穿着拖鞋,走在高高低低的拙劣园林鹅卵石小道上,旁边是一个又一个或圆或方的池子,要么以草药材命名,要么以滋阴补肾命名,或者形迹可疑地撒着玫瑰花瓣,把杨玉环的禁奎化身为一个当代超重女士的临时洗脚盆。
小池子很像是澡堂,看起来所谓的温泉和浴室里的热水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很多“温泉度假村,确实是烧热水而成了“人工温泉”。这倒罢了,我没有觉得天然温泉就比人工热水好,然而比室内的浴室还不如的是,室内至少赤诚相对,在这儿穿着奇怪的泳衣是怎么回事?
真的温泉总与断裂有关,与山脉是李生兄妹,与地震也是互相纠结的表兄弟。常常出没于大山大江的人,当然总能和它随时相遇。横断山脉就是温泉的极富之地。从东北的大渡河开始,一直到西南的高黎贡山,山穷水尽疑无人,林中却是热汤池。
我的横断山区之旅是从贡嘎山开始的,可是直到第二次去贡嘎山,我才去泡了东山下的温泉——并不是早就开发成“景点”的海螺沟,而是当时尚属荒芜的草科乡,连厕所都是木头架在奔腾滚滚的冰河上。当时的旅伴是从网上约的。那是21世纪初,对旅行者来说,还算是个纯真年代,我约到了西安来的和气的大姐茉莉,英俊异常的重庆少年圈圈,还有务鑫l鹜不驯的旅行者老张,准备翻越三重娅口完成所谓的“贡嘎西南坡穿越”徒步。
没想到,老张虽然是个在火塘边众人聊天他独看《南方周末》的人,后来却在村长的阁楼上,顺走了茉莉的一千元人民币。这个尴尬的剧变,除了让在屋里回家帮忙的年轻村姑痛哭外(她认为我们是在指责她),还让我们的结伴旅行在雪下的操场上以一场对质而结束。大概是从那时起,我就对“长途旅行者”们报有一种难堪的审视,以及抱歉的悲伤的眼光。也许那个完全的新人,重庆少年圈圈并没有我这样的兔死狐悲之感,在我们穿越了贡嘎山最后一座湖泊巴望海,继续穿越三个多小时的丛林后,在有着美味炖鸡的草科乡那简陋而又温暖的温泉大池子里,我们赤条条望着木板外的星空,感觉到身体逃离残酷美景的解放,完全忘了昨日的戏剧。
在四川,在云南,在那些大山大谷的地方,神秘的温泉总是出现在墨绿的森林下。犹记得徒步雅拉雪山到丹巴峡谷的公路时,我们跨过河上的桥,快乐地脱光,跳入水里,对着河对岸迟疑地飞奔而去的车辆傻笑,这是那天最美的一刻。顺利搭上了开往成都的车,三小时后,大渡河边天开始变黑。黑暗中有灯明晃晃地刺过来,有人在车窗外跟我们挥手。不能往前走了,尘土在涵洞里随起随舞,来往的大工程车在这狭窄的天地间张牙舞爪。皑皑的山石的沉默中,大渡河喘着粗气奔流,常被探照灯打到。
我们试图沿着大渡河开车到泸定桥,但在姑咱镇之前,被拦下了。我们在河边局促繁嚣的小镇上过夜,川菜川音,简陋的宾馆,还有街上闪烁的“精水湾”洗浴中心招牌,一派为持续数年的大工程工人提供全方位服务的野镇荒景。这样版本的“赤诚相对”当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星空乡野,却是一种顽强的人类索求罢了。
又过了好几年以后,当年和我一起走过雪山的大律师打电话告诉我:“我又从那条路过了,我们洗过的那个温泉,已经被勤劳勇敢的四川人开发收票了。”
这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假温泉都那么多,在一条旅途之路上的温泉又怎么可能避免被占为己有的命运?好在所谓的旅途之路,通常不过是车流的大道,总有些可爱的自然温泉依然藏身于国道和省道之外的徒步小径中。就像在云南,高黎贡山两边,密密麻麻的,仍有一些温泉藏身于茂密的森林之中。如果你只知道怒江边上洗浴的傈僳族老人,那只能说明你还没有接触到森林的一片衣角。
橫断山脉就是温泉的极富之地。从东北的大渡河开始,一直到西南的高黎贡山,山穷水尽疑无人,林中却是热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