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照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出走的理由越来越任性。我的意思并不是指那种“说走就走”的快意,而是经过年少无知的轻狂燥热之后,人生仿佛什么都见识过了,却又隐隐感觉没有真正看到什么。眼看满大街都逛遍了,影影幢幢,浮光掠影,伊人仍然在水一方。
于是你不再因为某个打卡景点而启程了,遇到团体旅游时,你避之唯恐不及,少了景色的耽搁,不理他者的顾虑,你再度年轻热血起来,任性地各处追寻心头热爱的、感动的,轴起来一点儿不输追星饭圈,执意为爱走天涯:有时旧地重游,初恋仿佛新欢,有时陌生乍到,亲切宛若家人。
我便是如此。这些年迷上了一位剧场导演,为了追他执导的演出,全球各地飞。2019年正是因为他而在阿姆斯特丹及巴黎盘桓了好些天。这个导演是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比利时人,本科学的是法律,以荷兰为创作基地,主理阿姆斯特丹国际剧院(International Theater Amsterdam),國际视野加上前卫实验,很快成为国际剧场界的爆款,并渐渐走进主流(也可能是被流媒体娱乐惯坏了的主流观众口味变了,趋近前卫,寻找新意),从小众跨越到百老汇的主流剧场。光是2019年,全球各大城市便有五六部他执导的戏剧连番上演,目不暇接,包括纽约百老汇的《彗星美人》经典再造、伦敦的《绝望的诅咒》电影改编、曼彻斯特的《源泉》文学改编、阿姆斯特丹的《渺小人生》二度上演、巴黎的《唐·乔望尼》歌剧新唱……
年初的百老汇无缘得见,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按捺不住了便硬生生挤出时间去了一趟阿姆斯特丹。《渺小人生》改编自柳原汉雅2015年的畅销小说,英文原著长达七百多页,探讨成年友谊的弥足珍贵与童年伤痛的不可言说。出版当年读完之后,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此暗黑揪心又微热的文字可以转化成另一种艺术形式。剧场版长达四小时,说着我听不懂的荷兰语。观众席分两半,左右夹击,把舞台及演员包围住,极简而明晰的美学,直面剧场人生的黑暗、暴力、阳光与拥抱。散戏之后,我跟邻座的陌生人交谈了起来,一对情人来自巴黎,接着在剧院酒吧里喝了几杯,也没聊什么,一点儿感触,会心微笑,一点儿痴迷,意犹未尽。我们一起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网络上踱步回各自的酒店,这条路仿佛走过无数回,仿佛这是我们的城。
这对巴黎情人提到接下来导演会在巴黎歌剧院首演新编的莫扎特歌剧《唐·乔望尼》,我的旅行计划立刻改变,马上上网展开抢票行动。等待了几周都是一票难求,好不容易得偿所愿,飞往巴黎。
巴黎这位“伊人”是我旅行的初恋。当年二十出头,虽说没有横扫花都,把香榭丽舍大道走九遍,也是傻傻地从第一区晃荡到第十九区,连常常风声鹤唳、治安不佳的郊区( Banlieue)都搭着城铁RER去了几次探访朋友。后来的日子里,工作、访友多次重游,相对比较熟悉,却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坐在拥有三百五十年历史的巴黎歌剧院里看戏,倒是常常从对过的洲际酒店房间眯起眼睛瞅着这座雄伟的新巴洛克风格建筑穹顶上金光闪闪的和谐女神像。如果说歌剧院外表金光闪闪,那么歌剧院里面就是无以复加的金碧辉煌了。黑金斑斓的大理石立柱横梁、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雕梁画栋的彩色壁画、细腻生动的马赛克、衣香鬓影的楼梯井……让人流连忘返,巴黎如此多娇。
剧院主厅便是令人屏息的正版《歌剧魅影》。1,979个座位三面而立,我抢到了39号包厢卡座,面向舞台正中央。每个包厢传统上只有六个位子,我们现代人不磨叽,三排挤一挤大约有十八人。门口有一位守门人拿着一串钥匙,一直要等到快开演了,守门人才会打开包厢门让人进去。舞台设计是一片莫兰迪(Morandi)灰,铺陈出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画风的廊道立面,能把意大利两位性格迥异的现代画家共冶一炉,导演的美感令人莞尔。舞台中间夹着狭路相逢的巷道及广场阶梯,浪子回头的人生便在拉长的人影、翻飞的布帘、西装笔挺的谋杀中次第展开。演员唱腔水准之上,更难得的是表演不落俗套、令人信服,在歌剧的激情中掌握了悲喜剧的节奏,两小时转眼即逝。
终场我点了一杯香槟走出露台,巴黎夜色灿烂,景色似曾相识,映衬着歌剧院内的辉煌,转眼又好像人生初遇。趁着心底还绕着刚才的余音,我想,真爱就是这样吧,历久弥新。
巴黎歌剧院的外表金光闪闪,里面也是无以复加的金碧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