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记得那个早晨,在巴黎被穿过街道的脚步声吵醒那一脸睡眼惺忪的早晨,我准备从酒店走到街对面的花神咖啡馆,路过一扇半掩着的蓝色大门,听到一把优美的歌声从里边水一般地流泻出来。
我慢慢趋近把脸贴近镶着半片玻璃的老木门往内张望,发现室内的音乐扭得正响,声线浑厚的女歌手,如泣如诉,娓娓地企图通过她的歌声,咏叹出迂回的故事。
但我怎么也猜不着的是,这其实是一间画室,一间隐蔽于平民住宅的画室。我先是愣了一下,还好年届古稀的老画家及时应声而出,微微地在嘴边荡开友善的微笑,一脸的清贵,眉宇虽透露着疲累的风霜,但整个人还是散发出沉潜在陈年油画底下的饱满的温润韵致,丝毫不介意被突如其来的冒昧和莽撞,打翻一个洁白如一杯新鲜牛奶的早晨,只用英语问了一句,"Tourit?"化解了我的唐突和尴尬,同时一眼看穿,我断然不会是登门买画的艺术中介,却还是把门拉开,用眼神欢迎我参观他的画室。
而事实上,打从第一个照面我就完完全全被老画家灰绿色的眼珠紧紧吸引:看上去多么像一对渐渐失去光彩并且慢慢退化慢慢老去的狼的眼睛哪,虽然不再清澈如昔,可是依然在眼神的流转之间,悄悄施展出尖锐的穿透力。
我更惊异地发现,老画家即便只是在画室作画,身上也赫然穿着一件七成新的Missoni孔雀蓝针织开襟毛衣,并且还仔细地在脖子上环上一圈质地柔软的海蓝色围巾,体现出法国男人对生活和仪表所坚持的仪式感,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年龄,他们对外形所具备的警惕性,比起其他地方的男人无疑要高出许多。
而一个绅士,我很相信,无论你把他丢在哪一座荒岛,他只要伸出手抹一把脸,并且把头发和胡须捋一捋,然后挺一挺腰板,总有办法让他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体面的绅士。
离开的时候,老画家带着笑轻轻把门掩上,屋外的阳光金黄如蜜,轻车熟路地溢出巷口,在冷飕飕的风里流窜,像一页写了一半的情书,忽高忽低,在巴黎街道之间飘飞。
我立在门外,没有即时离开的意思,很想竖起耳朵把那歌曲再仔细地听上一遍,却发现老画家已经坐在画椅上,半闭起眼睛,任由萧萧的心绪,消融在歌声当中。
于是我把脚步提起,小心翼翼,继续往咖啡馆的路上走,一路上不斷提点自己,游客充其量只是一座城市的临时演员,和遇见的人与事上演了一次临时剧本,故事未必是最精彩的,可是却足以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坐在窗边阳光直射的沙发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品尝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