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曾祺心里,鸡头米老了,夏天也就过去了。率真可爱的汪老头对夏天有着对鸡头米一般的眷爱。谁又不是呢?
我尝过的夏天,是儿时外公种在院子里那株木槿花的味道。木槿昼开暮合,夏日的清晨,外公的画眉叫了,木槿花就开满了枝头。外婆端着用竹篾编制的簸箕慢悠悠地走到树下,揪住三两节花枝揽进怀里,拿捏着花萼一掐,不一会儿,就干净利落地摘回一簸箕浅紫色的夏天。等到晌午,把那花儿朵儿用清水一淘,下进刚勾了薄芡的肉片汤中。上了饭桌,隔着桌沿也被热腾腾的肉汤蒸得满头大汗,原本精神水灵的花朵已经在滚开的肉汤里被焐得软滑温驯。抡起手臂夹上一大筷子送入口中,花瓣滑腻软烂,裹挟着充盈的汤汁,跟肉片和葱粒一起在嘴里爆散开奇妙的味觉体验。一不小心被烫得满嘴都疼,汗珠沿着下巴滑落,这是酷夏热情的双重暴击。
夏日不吝雨露,木槿催发,二老忽的妙计横生,忙活出一茶一饭的口腹乐趣,这一点夏天带来的奇异灵感,可爱又快意。
三年前的夏天,我在川甘交界的郎木寺遇见过一位马队的向导。他带着我和同伴沿着白龙江溯流而上,经过大半日的骑行后到达白龙江的正源,那是一片开阔的高原草甸,一处不起眼的泉眼汩汩流淌,生发汇汲成白龙水系,绵延滋养着这一方土地。不远处地势走高,耸立着一处高崖,向导神色酣快地邀我们一起去探一探。三人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高崖的一处豁口,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豁口的背阴面是一片趋于平缓的山坡,灌木已经很少在这里生长,只有植株低矮的幼草贴地而生。他转身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纸巾裹成的小包,在掌心中一层层摊开,那是几根新挖的冬虫夏草。他面露喜色地告诉我们,趁着初夏的好光景,他和家人闲暇时就到这一带高处的山坡上找虫草。地处青藏高原东缘,这里的冬天漫长无际,短促的夏天显得弥足珍贵。
我曾独自去粤北的丹霞山看日出。进山的路上一片漆黑,只有手电筒发出一点儿光源,虽然时值盛夏,但山里的凌晨冷得让人可以看见呵出的白气。当夜无月,举头便能看见漫天银河,忽而一颗流星划过,把夜空烫穿一道金色的隙口。我怔住了半晌,举步在看似没有尽头的山道上继续前行,手里拄着一束烫穿黑夜的光。
当我爬到山顶的观景台时,地平线尽头已经透出一抹紫罗兰的光晕,继而初日东升,眼前的一片山河尽沐晨光之中。虽然在进山的路上被冻得瑟瑟发抖,此刻我已慢慢感到体温的回升。当周遭天地从靛蓝变为金黄时,盛夏的金光已经洞穿云层直击在我的身上,那样炽烈的暖意竟能让人生出感恩大自然的心境。我忽然觉得夏天是那么亲昵,人的体温大约是36°C,我們不就是一个个行走的人形夏天吗?
我想,我们对夏天的眷爱不光来自口腹之欲和难得的假期,它更是灵感,是希望,是生生不息的力量。因为有了这一切,我们才有勇气越过凛冬,烫穿黑夜,在漫漫前路上以梦为马,星川浮舟,去探知、去收获,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