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gie Shipstead
要如何解釋某些动物总是神出鬼没呢?如果人类很难在野外看到这种动物的踪迹,是不是说明大自然在用自己的方式挂上了“请勿打扰”的标识呢?当这种动物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因为人类活动愈发岌岌可危时,即使旅游业有可能推动对它的保护,人类对它们锲而不舍的追踪还合乎情理吗?
那时,我正坐在飞往列城(Leh)的飞机上,低头望向喜马拉雅山脉时,我开始不自觉地思考这些问题。我此次是为了参加一场旅行,或者说一次远行 —— 现在更流行这样称呼一场冒险之旅。此行的目的在于寻找雪豹的踪迹,这种动物给人的印象无外乎“神出鬼没”四个字,正如我们常说勇敢的狮子、狡猾的狐狸一样。
我后面坐着一位身着绛红色的袍子、正在小憩的僧人。飞机下方,獠牙一般的黑色山脉在连绵不绝的雪原中劈出了一条路,这些山脉是巨大的,仿佛直冲云霄。从我的角度看来,飞机的大白肚皮好像正巧从山顶惊险掠过。
15年前,刚从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和一个朋友乘车前往列城 —— 古丝绸之路的贸易枢纽之一。全程900多公里,在满是急转弯和山体滑坡的道路上度过前途未卜的三天后,我们终于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睡眼蒙眬地到达了目的地,这一片位于陡峭山谷底部的绿洲让我们顿时了无睡意。我们入住的旅店被微光闪烁的白杨树和随风飘扬的经幡包围着,一座座寺院坐落在河边露头的岩石上。这是一个我还不曾离开就已经想要回来的地方。
2020年我再次来到这里。那是二月,还是冬季,我记忆中的藏式房屋、街上游荡的狗和售卖杏仁干的老妇人都一如往常,但由于季节原因,大多数的商店和餐馆都大门紧闭。黄昏时分,从我房间的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到群山因为覆盖积雪而微微发着蓝光。雪豹就在那些山上,忙着它们自己的事。
这些雪豹之所以可以做到神出鬼没,一部分要归功于它们在高海拔地区的敏捷性和对极端条件的耐受度。它们数量稀少、分布零星也是一个原因:雪豹分布在全球12个国家,个体数量大概在3,900-6,300只。我的目的地是荷米斯公园,2,7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约40只雪豹——是世界上最密集的雪豹聚居地之一,但还是仅有40只,要找到它们无异于在高大寒冷的干草堆里寻找几根绣花针。
在飞机上,我读了彼得· 马修森(Peter Matthiessen)著于1978 年的《雪豹》( The Snow Leopard)。书中记录了在遥远的尼泊尔与自然学家乔治· 夏勒(George Schaller)的一次艰难远行,夏勒当时正在调查雪豹最喜欢的猎物 —— 同样敏捷的岩羊。夏勒瞥见了雪豹的身影,但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马修森见到的只有零星足迹、些许排泄物和残存的猎物尸体。但他认定他之所以至今未见雪豹的踪影,是因为他还没真正做好准备。“雪豹,”他写道,“只要它在这儿,只要它还在山的那头用冷峻的眼神注视着我们,那就足够了。”
这对我来说足够了吗?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尝试?
“寻找雪豹踪迹就像是某种仪式,”Voygr Expeditions的创始人毕查德·拉里(Behzad Larry)如此说道。在经过一天一夜后,我们的身体终于适应了列城3,500米的海拔。我们沿着清晨转经的路线拾级而上,爬上了建于15世纪的提克西寺(Thiksay Monastery)。“当看到这项在雪豹之国中心几千年如一日举行着的古老仪式时,我找到了某种内心的平静。”拉里蓄着浓密黝黑的络腮胡,是一名技术高超的摄影师。在成为现在这个充满野心、致力于以动物保护为目标的旅行公司创始人之前,他曾在亚洲和非洲的非营利组织工作。
我听过一个流言,有旅游经营者曾经用山羊或牦牛幼崽作为诱饵,将雪豹引诱到村子附近,让游客观赏。我问拉里,他说这种诱导雪豹到村子里捕猎的行为会导致人和动物间的冲突,让它们的处境更危险。在他看来,他不仅仅是帮助客人完成他们的心愿清单,而且要做一个社会企业。“关键在于我们要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因为社区得到的每一分旅行收益都在强调一个事实 —— 我们需要保护这些动物。”
我们走上了寺院高处的阳台,抬头便看到冷青色的天空。袅袅升起的木柴烟笼罩着下方的山谷。我们的队伍中有一对来自保加利亚的父女,还有一名退休的英国女士,她跟从着自己内心对野生动物摄影的热爱跑遍了全世界。两位戴着冠帽的僧人吹响法螺,作为召集晨会的信号。见习僧人们都还是些孩子,他们绕着入口一路晃荡到祈福殿,其间还坐在大理石瓷砖上一路下滑,相互碰撞着肩膀。
在彩绘房梁和真丝壁挂下方,随着一名见习僧人在一旁打出的鼓点,僧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诵经工作。在拉里推出这个旅游项目的过去五个季度里,Voygr一直保留着一条完美的观光路线,秘诀在于与周边最好的雪豹观察者保持着积极的合作:在荷米斯长大,拥有超群的视力、坚韧的毅力和保护雪豹的信念的当地人。
随后我们启程前往位于荷米斯的 Voygr营地,我们先坐了一小時小巴,然后气喘吁吁地跟在驮着行李的小马身后、在蜿蜒的峡谷里走了四五公里,才终于到达目的地。路边的小河河面已经结冰,周围的积雪却有些稀疏。我们的营地位于三个山谷的交汇地,驻扎于一片结构紧密的岩石斜坡上。山谷往上是一座只有九户人家的伦巴克(Rumbak)小村庄,下方是休耕的麦田,观察者们每天在这里安营扎寨。
营地里有座网格穹顶帐篷,用作餐厅,还有整齐排列着的给客人居住的钟形帐篷,顶端悬挂着经幡,里面配有取暖器和耐用型睡袋。另外还有帐篷作为员工宿舍和厨房,那些尼泊尔远行队的厨师们就在这样的厨房里用几个煤气炉主理一日三餐。这一切都是打包好后由马运进营地的,又会在旅游季结束时运出去。
第一天下午,太阳落山时温度也骤降了,我们成队向山下的麦田进军,那片麦田被人称作梦想之地。虽然观察者全天候监视,但由于雪豹是夜行动物,只有在黄昏与破晓时分最为活跃,每个人都会在最有可能看到雪豹的时间段加入观察的队伍,大约是下午四点到日落时分,或者到我们无法忍受寒冷、跑回营地喝上一杯苹果酒加朗姆酒时。较为年轻的向导会穿运动鞋和运动服,年长一些的更偏爱迷彩冲锋衣。他们用三脚架架着强大的施华洛世奇望远镜,一边监视另一边的山脊,一边倚着架子聊天。
我则透过双筒望远镜进行观察,很快我就意识到,除非好运像闪电球一样从天而降,不然除了观察者之外,没人能发现雪豹的踪迹。这一片山水广袤无垠,生活在其中的一切都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与周围的风景融为了一体。不远处有一个尘土飞扬的斜坡,肉眼看上去空无一物,实际上面可能停留着几十只正在吃草的岩羊。有时,向导会唤我过去,我就会透过他的望远镜往外看,所有细节陡然间清晰可见,远处或是毛茸茸一团的野兔,或是金雕,又或是形似鹧鸪的暗腹雪鸡。一天傍晚,望远镜捕捉到了两只西藏狼,它们离我们有数英里远,看起来像是一些斑点在雪地里扑腾跳跃,而它们浓密的尾巴则捕捉到了最后一丝光线。
为 Voygr工作的观察者中,有两人尤其受到大家的敬重,他们是平措和次仁。他俩都是紧实健壮、说话温和的人,也都来自当地村子;或许他俩见过的雪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多。20年前,刚从学校毕业时,他们打败了2,000名对手,从笔试中脱颖而出,又完成了高海拔地区的半马(即二分之一马拉松),最后获得了野生动物守护者这份工作。随后他们突然发现,这片土地广阔崎岖,有21个村庄,而自己几乎全权承担着管理其中所有动物的职责。
“荷米斯公园是非常特殊的,因为人与动物在这里同生共存。”平措对我说,“冲突时有发生,因为雪豹有时会攻击家畜,所以我们的工作也包括化解冲突。另外,我们也要告诉人们,这些动物对保持当地的生态平衡有多么重要。”两位守护者要做的是说服村民,会杀害自家牲畜的有害动物实际上是他们的致富使者。
第一步是鼓励这里的家庭空出一间房供出租,在冬天可以为雪豹观光者提供寄宿,夏天则可以提供给越野者。这个计划成功后,更多的居民加入其中,一个流转的体系随之建立,以保证所有家庭能轮流营业。这也带来了更多的就业岗位,例如向导和观察者,也为当地人建立完整的第二产业:管理驮马、出租场地供搭建露营营地、出售手工艺品,以及在夏天经营咖啡厅。
平措和次仁还提高了公园门票费,并限制游客数为每日最高50人。门票上涨部分所得大多归入当地居民共同拥有的公共基金中,作为他们的直接所得,用于改善设施,包括修建栅栏以防止岩羊偷食农作物,修建防捕食家畜的围栏,推进太阳能项目等。
公园之外,骚乱时有发生,多半因为村子之间的旅游收益分配不均,因此互相之间采取了一些报复手段,例如设置路障或者收取通行费等。而荷米斯模式所崇尚的谨慎公平原则就旨在预防此类冲突的发生,是对大的自然生态系统中的人类生态系统的尊重。作为集体制度的利益相关者,与其说这些村庄是竞争对手,倒不如说是盟友。
这里虽然保留了过去的生活方式,但不代表他们在时间长河中停滞不前。我们营地中有一名土生土长的员工瑞格真,但她现在正在查谟(Jammu)市区攻读硕士学位,此前她已经从登山运动学校毕业。她会在寒假期间回到家乡为 Voygr工作。
平措和次仁在推进他们的草根保护项目的同时,也在进行种群调查、救助受伤的猫咪、为《行星地球》第二季(Planet Earth II)的制片人追踪动物,还会培训新的观察者。现在,当人们在村中看到野生动物时,他们不再当场射杀,而是会通知平措和次仁。
“他们花了20年时间让村民们相信雪豹是他们的好朋友。”拉里说,“如果他们不曾做过这些事,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我不是本地人,原本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完成这些工作。现在,在他们成立的基金的帮助下,我可以推进这些项目。”
一天下午,我们一群人闲逛到了伦巴克村,途中遇见了两个孩子踩着被压平的硬纸板箱在结冰的河面上滑行。一名老妇人穿着绛红色长袍,绕着雕刻有梵文《大悲咒》的石头矮墙顺时针转经,“唵嘛呢叭咪吽,”她边走动边念念有词。有时,我也能听到拿着望远镜在山路上行走的观察者在祈福。
我们在一个伦巴克家里歇了歇脚,围着炉子坐在低矮的、铺着地毯的榻上,吃着饼干、饮着酥油茶。我请翻译问这家的女主人,她是否会对人们远道而来只为亲眼一见雪豹这种行为感到迷惑。她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不会,”翻译回应道,“有时游客们直到离开也没有见到雪豹的踪影,她便会感到有点紧张。而当游客真的见到雪豹时,他们会感到喜悦。她曾经害怕雪豹会捕杀她的山羊和绵羊。但现在,她会因为人们看到雪豹而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能得到更好的收入。”
第三天一早,我在穹顶餐厅喝咖啡时,营地的无线电突然嘎嘎作响。“雪豹!雪豹!”我当即以当地稀薄的氧气允许的最快速度一路小跑到梦想之地。我告诉过自己我不是带着寻找雪豹的任务来的,但在这个全员搜查的大氛围下根本不可能保持冷静。一名观察者将我引向他的望远镜。
它就在那儿:一只雪豹,正在毫不费力地向上攀爬,丰厚蓬松的大尾巴顶端还保持着一个优雅的卷度。到山顶时,它背向天空暂停了脚步,仔细搜查着脚下的斜坡,然后它走向山脊,最后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令我意外的是,我竟然因此流泪了。我当时的感受就如同观赏日食一般:对大自然的力量感到敬畏,觉得自己渺小如无物,但心境又突然变得宽广。
一个合理的世界 —— 野生动物就像日食一样,应该远离人类经济生活,存在于我们触不可及的地方,但在现实世界中,在日益拥挤的星球上,所有事物都必须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现在,雪豹和周圍的生态系统保护与村民的收入息息相关。”拉里说,“这种平衡只有在游客不断前来的情况下才能得以保持。”如果当地人因缺少收入而遭遇困难,雪豹或许会面临着更大的风险,因为动物们需要足够广阔的栖息地才得以生存,作为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雪豹也需要足够的空间才能更好地控制猎物的数量,它们也可以被视作伞护种:该物种的延续有赖于保持其所处的生态系统的完整性。
“我从未失去希望,”拉里告诉我,“但我们要迅速开发这些小区域,让它们保持相对原生态。”为此,他正设法向其他有雪豹栖息地的中亚国家推广关于荷米斯模式的建设性课程,他选择的第一站是吉尔吉斯斯坦。
他设想在荷米斯开办国际公园管理员学校,未来,向导们可以在这个学校里向这一领域的大师学习。正如从平措和次仁的故事中所见,少数人的行动可以促成巨大的变化,现在情况紧急。拉里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要让人们永远有机会见到雪豹 —— 这才是成功。”
在我们第一次见到雪豹后的一天,一名观察者发现一只雪豹妈妈带着两只幼崽在斜坡高处休息。我们在山谷另一边挑选了一个位置,接连数小时透过望远镜观赏那些雪豹慵懒地伸展着自己的爪子和尾巴。近傍晚时,摄影师们借着逐渐昏暗的光线启程返回营地,但我选择与向导和观察者一起留了下来。这些老将们久经沙场,亲眼见过无数次雪豹,但当这些幼崽时而在山脊上追逐打闹、时而躲在一丛丛草木后面,相互练习跟踪和捕猎技巧时,他们依然会为目睹这些场景而激动万分。
“这是有史以来最棒的目击雪豹的经历之一。”次仁说,“甚至看到了幼崽们玩耍……”他摇了摇头,一时间有些语塞。
黄昏时分,这个雪豹家族慢慢变成了模糊的剪影,就像其他雪豹一样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我跟随拉里回到了营地,一路用手机打光照亮前路。彼得· 马修森是对的 —— 雪豹只要存在就足够了,能亲眼见到其中一只就算得上是运气爆棚了。而见到我想见到的一切,可以说是不敢奢望的幸运。
我们知道雪豹的生存环境十分脆弱,但它们自己对此一无所知。雪豹只知道它们生来就是要在巅峰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