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喜
01白雪与树林相安无事雪花睡在树梢,云朵飘向更远的远方,时间打响一个节拍,让城市和森林重叠。
去往根河的路上山林寂寥,沿途除了零星的房屋外,就是被雪大片大片笼罩的森林。它们有时混乱无序地重叠,有时整齐对称地一片挨着一片。若是没有云彩的变幻,沿途难免让人产生千篇一律的单调感觉。
眼下的景色让倪妮想起冬日的长白山。“汽车行驶在比这稍微宽一点儿的雪道上,天上飘着鹅毛般的大雪,两边的树梢上结满了冰晶,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光。”窗外四野空旷,她安静地坐在车里,明确地感知到大自然。
车进入根河城区后,沿301国道开了大约20分钟就到达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鄂温克族的生活就这样在我们面前洋洋洒洒地展开了。
“敖鲁古雅”在鄂温克语中是“杨树茂盛的地方”。景区倚林而建,四下安静,即使缓步前行,“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仍然作响。他们居住的“撮罗子”安静地散落各处。
当日景区值班的人名叫王洪斌,是鄂温克族人。那几日,他和太太住在景区里,看着院子,也看着院里的狍子。“去年有野狗跑进来,咬死了几只狍子,太让人心疼了。”眼看着,远处的狍子在王洪斌的呼喊声中一拥上来,然后定住,好像世界就慢了下来。瞬间,竟让人一下进入一种缓慢的悠长时间里 —— 只有雪、云和森林。
这种生活与我们形成截然不同的两幅图景 —— 鄂温克族人靠经验习得在漫长的寒冷中生活,一切从自然中获得,如今他们用生命中的每个日夜守护这片林海雪原。
我们的拍摄队伍行走在一条漫长而寂静的路上,目之所及是更多的冬天和更多的雪。在这样的自然景观面前,那些急于表达的情绪突然间蒸发得七零八落。倪妮说:“人本来就是从自然中来的,最后也要回到自然当中去。”她更确凿了,她向往大自然。
2019年,她第一次參加“行走的力量”公益项目,也是第一次去川藏线。“每天徒步16~20公里,爬山、过垭口、露营。”即使是在最高海拔4820米的地方,川藏线上的景色仍然让她感觉享受,心是安静的,人就可以完成一轮又一轮的精神填补。“一路上有马和骡子陪着我们,它们拖着行囊就这么一路陪着,和我们一起走着。夜里,我能听见帐篷外面它们的铃铛声响,特别厚重。”山高谷深,大自然就这么在耳旁一拔而起。“有时候下雨,雨水拍打在帐篷上,我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睡得可香了。”
我们离开的时候,阳光洒了进来,从树到云,都更加有了气息。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雪地上,倪妮说起喜欢作家李娟的《冬牧场》。“她真真实实地在草原上跟牧民们一起生活过,寂寞、孤独的大地上充满了生机,‘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我其实很向往那样的生活状态。”—— 扑面而来的,好像不是一个演员的身份,而是她嵌在心底深处的样子 —— 一个女孩最单纯的、对于生活实实在在的向往。
正如李娟在书里写的:在大自然面前,好多事情无须言语也能去到最恰当的地方。02看得见星星的地方
初始相遇带着光,铃铛声响掀起了这片森林里的巨大回响。
车子沿国道驶向大兴安岭的时候,一路上空旷无人,两边群山披雪。满眼尽是粗壮而笔直伸向天空的大树,密密的枝丫遮蔽了天空,偶尔一条条的光束穿过树枝的缝隙有力地射在地面上。
沿着雪路穿过这片森林,有一块空地,这便是布冬霞猎民点了。
2003年,鄂温克族猎民放下猎枪,从原始大森林搬到了山下的根河市西郊,告别了几百年来赖以为生的狩猎生活。“我住不惯城里,也放心不下这些鹿。”布冬霞说,有了驯鹿,她才能过得踏实。
不一会儿,布冬霞就换好了鄂温克民族的服饰,带我们沿着一条小坡路上山,等待驯鹿从山中归来。
自古以来,鄂温克族逐鹿而居,谙熟森林里的自然法则。布冬霞说:“驯鹿喜欢干净的环境,在一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后,就要换一片干净的森林。”她和丈夫一年要随驯鹿迁徙四次,而迁徙对他们来说是快乐的事:“撮罗子”拆了搭,搭了拆,经过一片又一片森林,赶着自己的驯鹿,看夜晚的繁星辽阔,哼着悠长的歌,一切都是天给的。
烈风吹动草木,也送来了鹿铃声。布冬霞指着远处,她知道它们踩着林间的皑皑白雪回来了。她从手里的口袋中掏出豆饼喂驯鹿,用鄂温克语同它们喃喃细语。她说,鹿都懂。“这个名叫‘好看,那个是‘黑色。”她指着两只围绕在倪妮身旁的驯鹿说,转而指向在高大的落叶松树下休息的另一只说,“那只是最厉害的鹿王”。风声猎猎,眼下的景色像极了《权力的游戏》里的北境,凄清、荒凉、冬季漫长、与世隔绝,却也浪漫。
布冬霞说“我们出生的时候,父母会给我们一只驯鹿,告诉我们对待驯鹿就如同对待自己一样,给它们取个名字,然后一起长大,要永生永世长相厮 守。”
对于鄂温克族人来说,成长是与驯鹿为伴,是生活在森林里无边无际的浪漫。
而对于都市中的人,长大成人似乎是迫切的。
“小时候,我就想早点儿长大,离开南京。离开家这么多年,我才发现只有真正回到南京,自己才会觉得踏实。有些东西必须等长大后才能真实地感受到。”
倪妮童年的大多数时间是跟外婆住在南京的郊区,彼时周边还没起高楼,她记得那里有树林,有菜地,也有鱼塘。作为外婆家唯一的女孩,她在许多疼爱和陪伴下长大。她经常跟哥哥、弟弟一起去江边钓鱼、粘知了、钓龙虾。“有一年,我们全家都在外婆家过年。夜里12点多,我姨把大家叫醒,全家人拿着大渔网去了鱼塘。那儿有一个洞,因为天气冷,很多鱼夜里都会窝在洞里休息。我们在洞口放一个大网,再拿竹竿往洞里捅,鱼就会出来。夜很黑,天也很冷,但是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夜晚。”她语速一下变得快起来,像是急迫地要告诉我,那是可以肆无忌惮地疯狂的年纪。
“可调皮了。”是倪妮的童年。
在她外婆家旁边的小山坡上,有一个废弃的小工厂。她骑着一辆没有刹车的自行车,从小山坡上径直冲下来,直接撞到旁边的墙上。“你看,我现在鼻子、额头上的印记都是小时候摔的,换到现在可能不敢了。”童年与成年之间究竟有没有一条界线,倪妮未曾可知。只是“工作了以后,总想抽空回家”。南京有她的牵挂。
、谁也躲不过记忆的围追堵截,味道总是在怀念里最先扑过来。她心心念念爸爸做的一手好菜,“大素鸡炖牛肉,不能是特别瘦的牛肉,得是带筋的那种;还有用扬州大肉圆子做的三鲜乱炖,一定要是清汤的,里面有蛋饺、皮肚、鹌鹑蛋什么的,我能吃好几碗。”她陷入绵长的亲情当中,语气也变得柔软起来。
南京有很多记忆,都是她生命中的温柔过往。“小时候的夏天,楼下街道的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舒服。我可能从小就向往自然。”
在倪妮马不停蹄的成长之中,记忆被故乡填得满满当当。长大后,这一切会时不时不自觉地上涌。
03清澈透明的河与半个月亮山在山的又一边,雪连着雪。远处河面被无限分割,留下难忘的空隙。
我们驱车前往根河源国家湿地公园。
一半森林,一半冰,河面上能够完整地倒映出高大细长又整齐的红柳树,两相对照。靠近岸边,还漂浮着崩离开来却未消融的浮冰 —— 可亲近的冰雪是冬日的馈赠。在这里,我们结束了一天漫长而寒冷的拍摄,个个打着冷颤回到车里。
长夜缓慢有力地推上来,林子里倾斜的光变成了玫瑰色。我们踏上了四五个小时颠簸无度的路程,从根河开回海拉尔。
夜长,风劲,天空辽远。
我们在车上聊着天南海北,也聊起来往日今时。
时间溜得飞快。
2019年,倪妮接下了舞台剧《幺幺洞捌》。
“收获肯定是有的,让我更加专注在了表演 上。”
“这种变化可能不会这么快,但我相信它一定存在,也一定是慢慢影响着我的。”
“虽说才演了两年,还不到50场,但这个事情是我必须坚持做的。”
“我也没有奢求过在表演上有多大的突飞猛进,只是希望话剧能够让我一点一点地认识到表演的形式各有不同、怎么样去适应各种形式。”
我聆听着她一口气吐露下来的滔滔不绝。
作为女演员,用几年时光去打磨一部话剧,倪妮说越来越享受这个过程,截然不同于当初那个“听到‘开机,要先提起一口气”以及无时无刻不在跟自己较着劲的小女孩了。现在的她更清楚表演的方向,也有足够的能量朝着那里一步步走去。
倪妮不停往前跑,时间往往是被忽略的,天亮了又黑,但久了,又有很多形容不清的情绪。
她从《金陵十三钗》进入大家的视线当中,10年了,一路上伴随着关注度而来的,还有种种质疑。不过她也照单全收。毕竟,过去10年,有红透了的现实,也有连绵的误解与议论,她都经历过来了。
2021年初,电视剧《流金岁月》热播,《电影拆弹专家2》票房突破13亿,让大家看到了演员倪妮的高光时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可以做好演员这个职业的人。”回答问题时,她总是双眼直视着你,似乎还能够从中找到她扮演过的角色的那些影子和那些说得出口的坚定 —— 质疑是多余的。
有很多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不纠结过去。只要开始工作,开始对戏,开始演戏,开始走戏,我的能量场是特别聚气的。演员就是要感受生活中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会发生,也都很正常。”说这话时,一股子倔劲儿涌过来,她没那么多装模作样的东西,这就是她。
我问她:“其实你已经足够了解自己了吧?”
“也没有,因为我自己也是一直在变化着的,我挺享受这种变化。”言之坦坦。
这种变化就好比“对于演话剧,以前是想,但我不敢,怕被质疑,怕身上所有的缺点暴露”。选择之后,就是享受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突破了心里的一道防线,就特别像艾米纳姆《8英里》的结尾。”—— 在艾米纳姆成功的光影下,显然是不留痕迹地告诉每个人,他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忍受過常人未觉之痛,付出了未知的辛劳。
在表演上,她也有自己的向往。“向往有更多的角色让大家喜欢,也向往我能实实在在地走进每个角色的心里。”窗外夜路四望漫漫,道路又渐渐清晰。
往后的日子里,大兴安岭的云朵依旧会高高挂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