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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固在时光中的建水

凝固在时光中的建水

于坚

云南建水城,古称临安。临安本是那个中国天堂杭州的旧称。云南建水这个“临安”是明代命名的,就像欧洲移民到了北美大陆,沿用欧陆地名“新奥尔良”“新英格兰”一样,建水这个临安是一个新临安。这个明朝洪武十五年(1382年)的命名暗藏着野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建水人要在他们的家乡建造一个杭州那样的天堂,他们成功了。过了152年(明嘉靖甲午年,公元1534年),流放云南、被“永远充军烟瘴”的大诗人杨慎到建水拜访他的朋友叶瑞,建水城令他大吃一惊。于是他写了一首诗《临安春社行》,描绘他所见的建水:“临安二月天气暄,满城靓妆春服妍。花簇旗亭锦围巷,佛游人嘻车马阗……”依旧是杨慎的那个建水

令我惊讶的是,杨慎诗里描写的建水,与当下的建水并未隔世,我几乎以为,杨慎才搁笔走了不久。杨慎笔下的这个建水城大体上还在着,不仅是城池、建筑、雕梁画栋、朱门间巷、水井、牌坊、饭馆、荷塘、稻田……最重要的是,杨慎诗中写的那个世界,虽然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氛围依然可以感受到。“少年社火燃灯寺”,燃灯寺还在,依然响着木鱼声。寺院门口的那口井依然清冽,杨慎如果在燃灯寺喝过寺僧沏的茶,烹茶之水应当就是这口井里的。几个闲人坐在井边,聊天,嗑瓜子,到吃午饭时才会散去。只是看不见社火,因为春节才过不久,社火刚熄。当年杨慎来建水找叶瑞玩时,住在太史巷的叶氏宗祠,太史巷现在叫作太史巷街,这条巷还在,真是一个奇迹。在中国过去数十年的拆迁运动中,有些古城幸存下来,但大多数都成了民居博物馆,原住民被搬迁,只剩下建筑空壳。它们看上去古色古香,内里全是商店,再没有“炊烟逗屋”(仇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的旧时景物。建水岿然不动,我行我素,“邦有道,谷”,依然是原住民的故乡,过着与杨慎来访时大同小异的日子,水井安然,汲水的、挑水的、送水的、扫落花的、做豆腐的、纳鞋的、补衣裳的、做凉粉的、开茶馆的、做米线的、养花的、玩古董的、做陶器的、弹棉花的,银匠、木匠、屠夫、鱼贩……洗衣的妇人也还蹲在井边,背上依然背着个娃娃,明月依然在这个城里“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2015年冬天,我带着我的朋友麦约翰来建水。他是比利时人,自号无能子,一生都在研究中国文化,将老子的《道德经》翻译成弗莱芒语。他在建水长叹,他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此后,他多次来此,开始写一本关于建水的书,并将他女儿送到昆明来学习中医。

建水如今已经被一座座同质化的新城围困,危机四伏。我从青年时代起就多次来建水,小住,长住,我目睹了它的犹豫、变化和坚定不移。人类为什么会有建水城这样的栖居方式,它为什么落后于时代,又为什么因“落后”而鹤立鸡群、不同凡响,数十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贝贡:神庙般的四合院

建水城外30公里有个村子叫贝贡。为了抵达此处,我们从昆明出发,在高速公路奔驰了整个上午,又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还多次迷路。建水县的李伟提起这个地方的时候,表情如古董贩子般兴奋。我们来核实一个传说,但一路上看不出任何将要出现奇迹的迹象,只有令人麻木的山峦、树林、玉米地或烟叶地……当越野车在山野的某一处停下来的时候,一群幽暗如暮色的建筑出现了,仿佛亚洲热带丛林中的吴哥废墟。不是神庙,是一群高低错落的四合院,建在山坡上,以当地的土黄色岩石和黄土砌起的地基和围墙裸露着,漆黑的斗拱飞檐在其后对着青山翠谷,飞龙舞凤的门头上鎏金斑斑驳驳,如被落日照耀着。附近的村子干巴巴的,那些急就的劣质水泥和玻璃混杂而成的灰色盒子,与这群四合院的飛扬灵动、森严伟岸有着天渊之别。它像一只刚刚被射中的苍鹰,有点塌了,但确实是个传奇。

即使已经衰败,蔓草丛生,梁木歪斜,雕花门不知去向,野物入住,依然能看得出它非同凡响,美轮美奂,是古典四合院中的杰作。14世纪云南发生了汉化的现代化运动,中原移民带着四合院黄金时代的营造技术来到这片野性天真的高原,随之而来的不是信仰、教条,而是隐喻着世界观的生活方式。一座座四合院从天而降般地在云南的深山老林、坝子丘陵之间拔地而起。就像吴哥城12世纪建造神庙那样,云南营造四合院的激情持续了400年之久,到20世纪,云南高原上以昆明为中心,屹立着一座座密集着四合院的城邦。

山冈、落日、森林、野兽……贝贡与世隔绝。那些身怀绝技的无名工匠,跋山涉水,步行穿越蛮荒高原,来到深山老林中叮叮当当,开山、采石、伐木、上梁、凿石、雕刻……就规模和做工来说,如果没有宗教般的激情,这样的工程是不可能完成的。可以想象它落成之际,仙宇神阁、飞檐斗拱、天井回廊……是如何辉煌地照亮了黑暗的群山。虽然这些四合院只是住宅,人人都可以模仿,但杰出的手艺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模仿,它是世界观、时间、经验的产物。因此,这群四合院在贝贡的出现就像神庙一样,它不是神庙,但具有神庙的地位。

贝贡是彝语山坳的意思。这个村子的居民都是彝族,贝贡建筑群属于一位姓孔的彝族人。贝贡地区有许多彝人姓孔,自称孔子后人,专家对此颇有争议,但“孔”这个姓进入不讲汉语的彝人之中,可以想象孔教的影响曾经多么深远。这种命名就像一种归顺。传说这个建筑群的主人是开矿的,发财后在家乡斥巨资建造了这片豪宅。它已经不是普通的住宅,而是一件鬼斧神工的作品,这令孔氏的身份像一位供养人。

当我在贝贡光线晦暗的大院里徘徊的时候,并没有西方古迹探险者打开法老陵墓时的那种欣喜若狂,我并不快乐,虽然那荒凉破败是如此高贵而动人。沉思的到来是由于置身局外的结果,这是悲剧的位置。

燃灯寺还在,依然响着木鱼声。寺院门口的那口井依然清冽,杨慎如果在燃灯寺喝过寺僧沏的茶,烹茶之水应当就是这口井里的……即使已经衰败,蔓草丛生,梁木歪斜,雕花门不知去向,野物入住,依然能看得出它非同凡响,美轮美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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