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惊异的是,在美国东北部的大都市里,有着许多颓败的废墟——从纽约州的罗克兰精神病院,到密歇根州破产的“世界汽车之都”底特律,再到宾夕法尼亚州的“火车墓地”……在我多年的废墟拍摄中,看着人们曾经辛苦修建起来的工厂、剧院、学校、医院等被停用、被废弃,然后逐渐爬满青苔,掩埋在灌木丛里,与自然融为一体,被时间尘封起来,其中的意境与美让我心醉不已。
如果仅从拍照的角度来讲,废墟摄影其实很简单,天圆地方,拍到的建筑总是有棱有角。但摄影之外,其实一切并不那么简单,从寻找理想的废墟到定位具体地点、勘察踩点,再到碰运气(废墟是否对外开放)和进入废墟所面临的各种风险,加上在废墟里独自露营,等待最佳光线,其间的艰辛就使得废墟摄影难上加难。不过,若是最后能拍到满意的照片,让更多的人欣赏到废墟中时间的流逝之美,那么我在探险前的大费周章和探险时的心跳加速,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废墟圣地”底特律潜入废弃学校拍摄
位于美国东北部的底特律,是密歇根州最大的城市,在2017年,它以破败的基础设施、猖獗的犯罪活动和萎缩的人口被评选为“美国最差的城市”,令人闻之色变。尽管如此,废墟爱好者却将其视为天堂,对它趋之若鹜。因为在这个“三不管”地带,集中了众多风格迥异的废弃建筑:伍德沃德圣长老教堂、庞蒂亚克银顶体育场、密歇根中央车站、罗斯维尔特仓库……由于这些建筑被原封不动地封闭起来,因此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本的模样。而正因为废墟的多样性和探险的娱乐性,底特律最终成为各国废墟爱好者顶礼膜拜的圣地。
穿行在底特律市区,我仿佛踏入了一条时空错乱的隧道。著名的“8 Mile”路正如电影《8英里》中所看到的那样“泾渭分明”:一边是七十多层、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一边是暗黑诡秘、悄无人烟的大教堂;一边是人声鼎沸、一掷千金的米高梅大赌场,一边是人去楼空、衰败腐朽的李广场宾馆;一边是白人开豪车带保姆来参加孩子的球赛,生活安逸,一边是满头小辫子的黑人小姑娘在废弃民宅前踢足球、捉迷藏、追逐打闹,而她们十几岁的哥哥,就在不远处聚众抽大烟,脏话连篇,而且身上总有一些纹身。
然而在底特律,更具讽刺意味的并非贫富差距,而是精神与阶级差距——来自上流社会的白人孩子早在出生时就定了私立学校;而来自下城区的黑人孩子,或许为生活不断奔波,或许早已横尸街头,或许觉得上学可有可无……无论是哪种原因,总之,回到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因为生源不足,2012年年末,当地的霍利梅尔天主教高中正式关闭。
如今,这个校园废弃已久、毫无生机,无穷无尽的寂静与黑暗笼罩着校园的每个角落,我打开强光手电,也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片空地。借着昏暗的光线,我拍下了一幅幅破败的画面:纸张散落在地面上,受潮长霉,墙皮大片脱落,露出石棉保温层;从楼上往下看,废弃的篮球场充满空寂之感;在图书馆的一条走廊上,空荡荡的黑色书架已成为灰尘的聚集地,泛黄的天花板脱落得参差不齐,白色的墙灰年复一年落在地面,与尘土一起,遮盖了地面原本的模样,走廊尽头有一扇简陋的窗,窗外的亮光明晃晃的,耀眼炫目,但大部分光线却被窗户拦截在外,照不进来。因此,尽管有一扇半开的大门,这里看起来仍然幽暗、封闭,室内窗外仿若两个世界。
在学校废弃的礼堂内,我按下相机进行长曝光,在等待照片形成的间隙,趁机打量这座礼堂:从外面看,这又是一个光线幽暗的房间,但是推开没有上锁的大门走进来,却像跌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金色的幕布,完好無损的红丝绒座椅,倾斜的浮雕天花板,二楼的围栏上用金粉描着5只学校的吉祥物——云雀……如果不是地面斑驳,各种杂物散乱,这座依然高大辉煌,装饰着精美浮雕和花纹的礼堂,即便是与那些仍在使用的剧院相比,也毫不逊色。
拍完学校出来,我扛着相机和三脚架还没走上两步,一个黑人警察就拦住了我的去路——废墟摄影中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在北美,擅入废墟是违法的,一旦被警察逮到,将面临罚款或入狱的处罚。好在我运气不错,除了身份证明,他并未要求我出示更多材料,也没有检查我相机里的照片是否真的是“城市建筑和街头摄影”,他反而好心叮嘱我:附近废弃的建筑林立,不法分子时常出没,所以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脾气火爆的森林管理员深入密林探访“火车墓地”
在我拍摄的所有废墟之中,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小镇是我去过最多的地方,从2015年起,我曾三次前往这里,只为了满意地拍摄到一张废弃火车的照片。废弃火车位于小镇外的森林,这里停放了数十辆废旧火车,因而得名“火车墓地”。“墓地”里的火车来自马萨诸塞、田纳西、伊利诺伊、印第安纳等州,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耗费力气、不远千里将它们运过来。
第一次去,我在镇上住下还没多久,就听说了森林管理员的火爆脾气:爱喝酒,有猎枪,常常叫嚣如果有人不经他的允许进入这片森林,他一定要“给对方点厉害瞧瞧”……但为了拍摄到废弃的火车,我别无选择,独自在森林里跋涉两个小时后,终于到达“火车墓地”。看着几十辆生锈的火车成群结队、弯弯曲曲地趴在峡谷里,我欣喜不已,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为了避开那位管理员,减少从森林入口经过的次数,我不得不选择在森林深处露营。此前我曾设想过露营时会遇到一万种不适的可能,但在真正体验时,我才觉得实际情况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森林里的蜘蛛大到能撕开我的小腿;没有明火,前半夜热后半夜冷,到处都很潮湿;最关键的是,手机无法充电,看着手机只剩20%的电量和时断时续的信号,我觉得自己快要被世界抛弃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黑夜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荒凉,夜晚反而比白天热闹。如果把耳朵贴在地面,就能听到近处的小虫子爬来爬去的声音,稍远一些的峡谷中,溪流传来潺潺流淌的声音,再远一点,那些长蹄子的动物走来走去的得得声,还有高空的树叶,虽然离地几十米,但风一吹过就发出潮水般的声音,再加上身旁几十辆遭废弃的庞然大物,我的思想遂穿越到了一个未知时空:人类已经消失,大自然重新占领地球,在高速路上奔跑的只有动物,而植物掩盖了所有的高楼大厦……
第一次拍摄并不尽如人意,因为我进入森林时,太阳已经落山,因此收获的照片大部分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像是雾气凝结在镜头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为了拍摄到满意的照片,我两次重返“火车墓地”,并反复研究机位、构图、光线,后来我爬上一个火车头,居高临下朝近处和远处眺望,只见四周树木森森,茂盛的枝叶相互交错,而火车首尾相接、绵延不断,一部分被密林遮住,一部分则裸露出来。看着它们的残缺不全和大面积的褪色、锈色,我当即按下快门,拍出了自己最满意的照片。
记录北美落寞的教堂在废弃的医院邂逅信仰
教堂,作为教徒集会和祈祷的地方,几乎遍布北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少华丽、雄伟的教堂却逐渐荒废,即使矗立在城市中心也鲜有人问津。在2015年我刚开始探险时,就注意到,几乎每座城市都有一两座废弃教堂,很适合拍摄。
比如在探访底特律时,我和同伴就进入了一座名为“各各他山”的浸信会教堂。那座教堂的大部分宣讲册、圣经仍储藏在地下室,原封不动,但由于疏于看管,一楼的长椅上已经出现了涂鸦文字,地面上到处散落着宣讲册,而教堂里唯一看似宝贵的财产——三角钢琴,早被人打断了琴腿,敲烂了琴身,画上了涂鸦,倒栽在地面。一个个扭曲的琴键,以沉默冷峻的姿态,控诉着自己遭遇到的粗暴和蛮横。
相比这座简陋教堂的遭遇,那些曾经辉煌、如今却被废弃的教堂更令人唏嘘。
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圣保罗教堂,始建于1810年,一直保存着自维多利亚时代传承下来的辉煌:庄严的塔楼,红砖建成的拱门,一个双层镶嵌的方形彩绘玻璃玫瑰窗,还有一台从威尔士运来的管风琴,因而两个世纪前就奠定了这座教堂在美国东岸教徒中不可动摇的地位。但随着教徒的大量流失,它也没能逃脱被废弃的命运。
我和同伴进入这座教堂时,正是秋天的日落时分,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恰好落在教堂暗红色的砖墙上,增加了一丝暖意。十几年的废弃并没抹杀这座教堂的美丽:镶嵌着彩绘玻璃的柳叶窗和玫瑰窗完好如初,吊扇、古钟和长椅也原封未动,涂鸦还未出现,但管风琴却已七零八落,部件散落,而天花板和灰白色的墙皮大片脱落下来,掩盖了一条厚重的猩红色地毯。
令我意外的是,除了教堂,在医院竟然也能见到被废弃的宗教场所。2017年年初,在夜探废弃的圣卡瑟琳医院时,我就发现了一间小巧的礼拜堂。这让我惊奇不已,但同伴却见怪不怪,他说早期建造的醫院几乎都有礼拜堂,如此一来,患病的教徒就有了祈祷之处,而在他们去世后,他们的家人在医院就可以完成祷告和一些简单的仪式。如今,在这个礼拜堂里,再也看不到虔诚的教徒和诚心祷告的病人家属的身影,仅余色彩斑斓的宗教彩绘,借此,我们可以遥想人们当年在这里虔诚祈祷的那些依稀画面。后来我把这张照片发在网上,一位网友如此评论:“病房内有比教堂更虔诚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