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绍兴的胡卜村是个仪态万方的老村子。按照中国传统选址建村的风水观,这个村子的祖先可谓慧眼独具,选上了这块“风水宝地”。它背倚郁郁葱葱的七星峰,稳稳地坐在舒缓的山坡上,下临清澈又光亮的梅溪。村中有五六百户人家,都能有根有据说出自己村子一千年来厚厚实实的历史。这里一直保存着自己村中的名胜,比如胡姓家族的祠堂、优美的宅院、地方信仰的小庙、过街牌坊……还有滋有味地传承并享用独有的习俗、民艺、小吃和传之久远的目连戏与越剧等。
按照国家“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标准和要求,如此典型和遗存丰厚的浙东古村是应当提出申报的,一旦被认定为传统村落,就会进入国家的保护范畴。但是它的“命”不好,已经被划入浙江正在兴建的大型工程钦寸水库的淹没区内。钦寸水库事关宁绍平原的防洪、灌溉、饮用水与发电,意义重大。为此,胡卜村必将从地图上被抹去,这命运别无选择。可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胡卜村人不情愿、不甘心。他们知道自己古村的价值,不能让它葬身水底,怎么办?
后来我听说村民们想大家捐款,共同出力,把村子整体迁出库区。他们竟然如此深爱自己的村庄,这让我颇受感动。可是原封不动地迁一个村子难度极大,这近乎浪漫的想法能实现吗?不久前,一位村民跑来找我,并带来了一个消息,让我大受震动——他们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真的把整个胡卜村从库区迁出来了。他们想叫我过去看看,同他们一起研究如何重建。
在丘陵起伏的宁绍平原的一块高地上,我看到的已是拆散了的胡卜村。他们用铝板盖建了两座巨型的库房,进去一瞧,里边竟然堆满一个村落所有重要的遗存。从祠堂、庙宇、房屋宅院的所有构件,到农耕器具、交通工具和家具什物;只要是有特色、有特殊内涵、有记忆的,全都收集到这里。据说,他们在拆卸古建之前,全做了严格的测绘与标记,拆卸后整齐有序地摆放在仓库里,以备重建。至于他们日常生活中那些花样百出的各类物品,如炊具、餐具、烟具、灯具、酒具、量具、文具、供具、玩具、雨具以及乐器、算盘、麻將、鸟笼、棋子、篦子、拐杖、针线、书本、衣物和鞋帽等更是一样不少,应有尽有。看得出,他们对自己的生活与家乡的珍爱与依恋,一样也不肯丢弃,还执意让它们“活”在世上。
而令我最震撼的是仓库外的大片空地上,浩浩荡荡摆满村中的石础石板、石磨石臼、老砖老瓦,单是水缸就有一两千个。胡卜村的古树是他们村子的“传家宝”,全部迁了出来,树身上下扎满草绳,像一群腿壮腰圆、身高数丈的大汉立在那里,等待被安置在重建的古村中。这之中还有一屯屯黄土,一问方知,是村民从村中挖出的“故土”,这才是“故土难离”呵!胡卜村人用自己的行动把乡情如此夺目地体现了出来。这真是一个非凡的壮举!一个世所罕见的创举!
在胡卜村人为自己的村子筹谋出路时,一位老人找了本村在外办企业的一位人士帮忙,这位人士在绍兴办了一个科技含量颇高的现代化工医药企业,相当成功,而且他也深爱自己的故乡,愿意为家乡出力。这个企业对如何办好这件事反复做了研究,他们知道,要把一个村子迁出去重建并不简单:重建的古村不会再是原先生活的胡卜村,那它应该是什么形态?谁来保存?谁来做?他们认为,最好把古村建成一个类似欧洲的“露天博物馆”:既是历史原真性的静态陈设,也含有一些活态的生活文化;既是本村本地区的百姓回来寻根问祖、寄托乡思之处,也是四方游人前来观赏原汁原味的千年古村之地。这样,一个遗存丰厚的千年古村不就保存下来了吗?将来水库蓄满,胡卜村的遗址将永沉水底,古村却神态依然地伫立在宁绍这片土地上。
我们当然应该帮助村民好好琢磨一下这个露天博物馆怎样建,这可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第一个露天博物馆,要做就做成一个地地道道的“范本”,做成兼有很高旅游价值的历史文化精品,而不是粗糙的旅游景点——要对得起胡卜村的历史,更不能辜负胡卜村民们如此深挚又美丽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