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雄
小凉山
天空疲惫了,可以躺在云上
听大地的诵经声
河流疲惫了,可以靠住大山
掸掉心上的风尘
十万大山疲惫了,天下的草就黄了
芦苇们轻扬的白发,像一个个
飘忽而不肯逝去的梦
我疲惫的时候,小凉山暮色凝重的眼睛
将收回全部日月星辰,变成一滴滴热泪
让我可以抱着她们,一直熟睡到天明
大瓦山之晨
有声音来自夜空或发自草间
成昆线潮湿的路上,绿皮车
头穿进群山的寂静里,尾巴
卻还拖着,风不曾吹皱的雾
大渡河向着低处,降下炊烟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大瓦山的胃
允许黑暗中所有的虫豸吐露心事
——先于一朵花与另一朵花相知遇
让一片云落下来,把地面的雨水收回
我们肩并肩,背靠这大桌状的山取暖
眼里有两个月亮——大小天池的温软!
鸡叫三遍,尘世就慢慢露出了真相
从你的额头,蹦出的那轮红日
鲜红鲜红的,像一颗心在跳动
我们相拥着又分开,如灵魂松开了
自身,又像夜晚和清晨的短暂告别
大瓦山阳面,露出了笑脸的部分
是我爱你的大好河山!而其阴面
低头饮水的牛羊,鼻息搅动星星们
颤抖的嘴唇上,是我爱你的秘密
——在另一个人间
邛 海
天空的蓝倒影在水里
像一个人,眼含露珠
欢快的是云,羞涩的是星辰
若能把它们拉进怀里
就是在以天地为亲人
远山的积雪矜持着,还没融化
所有人的心,掀起底层的波澜
风也很年轻,拍着浪的小光头
去撞熟睡的岸,却被一笼轻烟
赶进了羊圈,跪乳在这个清晨
而海边的道路,可能也是
加了盖子的海,成功防止了
人投海自尽。沿途树木乖巧
每一棵树上都坐着一个天使
对来往的人说,浮游的轻雾
是天堂的,飞鸟是祖先的
你站着的地方是毕摩的
阳光照在我身上,但有时
也不照在我身上,无论它
照在哪里,都有我的影子
仍是身体的一部分,现在
风正带着它们在邛海上飘
要带我的心到最深处埋葬
过金口大峡谷
从云雾深处走出来的人,心是湿漉漉的
头顶着一片森林,耳朵里装满了鸟鸣
胸中既有险滩、孤峰,也有旷世幽谷
虚幻的想象力和时隐时现的诗意
袭击了天边那朵披发修行的云马
大渡河乳汁流淌着,深情的源头
留白给了神居住的高寒的青海
悉数流向人间的温暖和爱里
也藏着决绝的刀斧,用神功
把蓝宝石的山川劈成两半
那每一瓣都是春天的瓷片
过大峡谷,携带的是尘埃,不是闪电
阳光照耀着山的骨骼,大风稀释了恩怨
雾的盖头揭开,就是地质天书
你低着头,弯着腰,路也低着头
所有奔赴着的事物,都低着头
身上背着生活的火焰和金子
走入烟火红尘
甘嫫阿妞
如果,太阳不落
如果,月亮不死
如果,青山常在
如果,绿水长流
如果大地还是我的家
你就是那个最美的女人
在九十九座山上点亮神灯
夜空中的星辰是你的眼睛
弯弯的月芽儿是你的秀眉
小凉山的白雪是你的笑齿
远方的海子是柔如蚕丝的心
黑竹沟散落了你的五色长裙
大风顶的索玛花,云朵上绽放
天籁之音。那是你弹着月琴
轻轻拨动天地的秘密
你是天使,你是情人
你还是,山和水的母亲
每一棵树上,每一座山里
都住着一个孩子,带着露水
孤独地想你,用你的美呼吸
野月亮
旷野冥寂,天马行空
神灵驰夜的缰绳周游列国
我要去某个地方
突然就没有了去路
天空正在塌陷,我一抬头
就碰翻了一条银河。在大风顶
我看见的,不是落叶顶着落叶
不是枯草抱着枯草,而是一缕光
从最黯淡最柔软的地方,绽放出来
像在用三千丈白发,垂钓这地老天荒!
我所说的其实是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我梦见了北斗七星
挤在一棵珙桐树下,看不远处
一个少女的胴体,如何把小海子里
沐浴的月亮煨红,把三百首唐诗
煮沸,最后把一个灼热的大海
淋漓在星星们头上……
我醒来,城市的十字路口
四周都是雾霾,夜太脏了
找不到来路,看不清孤独灵魂
还乡的踪迹,仿佛自己就是尽头
我不敢说出真相:你的城市没有真正的月亮
到处只有饥饿的光,像一团火找不到野草
而你就是那种,一下子就能从人群中
拎出来的——焦灼的火苗!
黑竹沟?杜鹃池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
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
然后从中学习,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
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梭罗《瓦尔登湖》
有一种爱,在彼空谷
有一种情,在水一方
远方在呼唤,生命在身外
爱藏在心里,孤独带进深山
前世今生,端坐星河两岸
中间那道闪电,有滴水穿石的耐心
峨边黑竹沟“阿尔卑斯山”下
大小杜鹃池:罗豁苏模远在天边
罗豁苏惹在沟外,遇天气变化
会发出同一种声音。雨下下来
仿佛就是泪水,诉说相思之苦
人们称为“夫妻泉”。永不相见
连理它们的,是藏得最深的星辰
是没有疆域的大海。一到春天
满山杜鹃儿女一样簇拥入怀
池边,有人聆听,有人低语
有人仰望雪山,有人捂住耳朵
而我看见花朵上的露珠,碰在一起
亲在一起,没一颗是碎的,与阳光
与雾豹,与云的经卷一起,坠入池中
秘密地呓语……像我的瓦尔登湖
和最爱的人远离,收集时间的清水
在身体里酿酒,在心里泡茶
一点一滴,也没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