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家发
釆 薇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诗经？小雅》
叮叮 当当 且稼且穑
我在《诗经》里伐檀 叮叮 当当
日出 暮归 击壤而息而歌
南有乔木 汉有游女 不可求思
北有北狄 骈骈角弓 鹿鸣呦呦
釆薇 我在《诗经》里釆薇
二月落雪 我覓乌鸦的爪迹
辨识那些黑衣的使者 边卒 苦旅 暮岁的垂望
问杨柳依依何处 肩披雨雪飘飘
采釆《卷耳》 《行露》与《甘棠》
燕燕于飞 日月之行 淑慎且惠
釆薇 伐檀 夜如何其 夜未央 夜未尽
天作高山 振鹭于飞
天命玄乌 降而生商生秦
我从《诗经》词曲里 按图识字
从蜀去商周之地 我在渭经河畔
窥见一只花豹的莅临
我曾去首阳山 我寻找那些
伯夷食过的薇芽薇根 形销骨立
如荆如烛 如一粒粒小小的豆灯
釆薇 不食周粟
那些远去高梧绝响 寒星寂寥
天下与故国 畅然兮 口含薇茎
归去兮 何不如来兮 在岐山之阳
采薇 我在一部古老的歌谣里行走
或假寐 拟古 或自喻 自嘲
观音山下
三十年前 我家住河西
二月碗豆花地 野生的 翠生生的绿
最初嫩黃 芽瓣 伸出小小的手指
让我想起乡下 那些青衣素颜的小女子
奶奶送我小竹篮 表妹教我识菜釆青
祖宅家外的野菜地
三十年河东 我家一只长尾的
大黄狗 抓住了一只小野獾
我好奇而又忧伤 一只带血的生灵
奶奶说 放生 獾儿太小 是个孩子
她妈妈会觅她的 一夜的瓜地
闪落着一路火把的灰烬
河滩下 有人搖橹驾船 咿咿的水声
山月 照在溪河上 我那些走远的乡亲
山民 船夫 和进城的念书的表哥和表妹
奶奶走的那年 是灾年
山林伐尽 田地荒成一片片空地
沒有炊烟的乡村 观音山前 观音庙
奶娘带着我母亲 釆薇 挖泥
观音土 白善泥 挖空的山 与草皮
又添进一堆堆新土的坟莹
奶娘走了 走进观音山上的墓穴
一个世纪过去了 观音山下 我仿佛
仍看见那只大黄狗 守望着那片
野薇地 远山含雪 空荡如寂
青 瓷
凝雪 凝日月之光
如二月 桃夭含蕾落下的一层层泪的青粉
如雨后 梅子时节青梅透润着苦与生的涩
古驿内外 龙泉山下 我常梦见
在唐蕃古道上 有青瓷的坠落
我遗失而又拾起 仿佛触摸一个远去王朝的背影
残缺且寒凉 斑驳 而又隐隐作痛
那些皇天厚土 旌旗甲胄 那些乱世中的佳人
那些青髻朱唇的妃与宫娥 铜雀台下
和那些江南絲弦里的小女子
如花如月如玉如翡如翠如叹如息
曾庭院深许 故国逝水 而又飘落如絲如雨
谁守身如玉 汉阙堞血 西风残照
而那些青瓷的碎裂
却划出一个一个王朝的伤口
这伤口
叫深处的悯与爱情
焉鸟于飞
焉鸟 黄色 出于古江淮 象形。
——许慎《说文解字》
人老了 就如一杯隔夜的茶
冲淡而无味 当一夜醒来却能看见
一杯浑沉之后的澄明 空明地净
宅家东山之麓 邻白鹤乡俚 下里巴人
十年归来作乡翁 筑斋垦园 插满无数带刺柴荆
浪漫的藤蔓爬满旧墙老树 如同我茂盛的胡须
我曾弃用过无数刀剃 仍锋利无比 却割不尽日益茁長的胡髭 粗砺而坚毅
我情不自抑 也亦同我日渐坚硬思虑和欲望
无法割剃和冲洗 日经年久 如那些荒原上
自由而疯長的枯籐野茎……
我粗糙 我不纯静 双手也曾藏垢纳污而銹蚀
但我拒绝作伪 扯谎 帮闲 或去媚俗媚权媚世
而更多的是 我选择隐藏和逃避……
归禅不得 我终做不了作梦化蝶也学不成魏晋嵇康
打铁 《广陵散》已成绝唱 只剩下那一曲一支……
人日渐老了 不觉老将所至
每逢仲春过后 我常扪心自问 知焉何处
焉也 焉鸟也 黄色的鸟 天玄地黄于
古江淮水域之上 可仍有一只报春 筑巢 啣泥
桔子红了
桔子紅了 在降霜之后
雪 一夜悄悄地也爬上远处的山
母亲说 外婆家的桔子红了
桔子红了 小时候
赶水路 去外婆家要经过两道河湾
翻过山 就能望见那一座有炊烟的林盘
林盘之上 是鹰嘴岩 流淌着泉水
鹰嘴岩下 是多年垦荒出来一块桔园
约十来亩瘠地 郁郁葱葱 四季常青
桔子树 一棵连一棵 树树相偎相依
多象一个茂密的桔子的家族 和王国
垦荒褥苗 培土剪枝 茹辛茹苦 从春至冬
守望着这些风吹雨打经霜历雪的孩子
桔子熟了 外婆总唠叨着 要留给我
最大最红的
春去冬来 那一双裂口而温暖的手
总牵着我 外婆和母亲
去山上的寺庙 或走亲窜戚
土地庙前 祈祷 轻轻放上红红的桔
远远望去 如秋风中搖曳点燃的灯笼与烛火
山桔于我 下川东之域
巴楚之地 鹰嘴岩下 这片峡江之上的山地
沟壑 林盘 桔园 庙什 及镇水的塔宇
和我远去的船帆 回头看去
古宅门前 那一对残缺遗弃的石狮
仿佛仍在荒野的寒风中仰天怒目
后来 我母亲走时 我在千里之外
赶回家的路 后来 我去鹰嘴岩下寻踪
福兮祸兮 外婆的桔园 已消失殆尽
祸兮福兮 那些并非远去的人祸天灾的忆记
山桔红了 回家的路 无所谓有
也无所谓无 仿佛 我仍在那一条山路
行走 去外婆家
赶水路 满山遍野的山桔红了
点亮了千盏万盏的灯火 照着十万座
巍巍大山 岁月如蹉如跎 如风如火
流河仍在涌动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