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
阮籍大概是“竹林七贤”里活得最憋屈的一个。
他不像山涛般温和,仕途亨通,官至三公;也不像嵇康般激烈,直言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抚琴一曲,慷慨赴死。
阮籍只能是阮籍,一个司马氏高压统治下的文人缩影。他活在放荡与惊恐的夹缝间,出世不是真出世,洒脱到底是假洒脱。
有如他在《咏怀》中写道:“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揭开阮籍放纵的面具。这恐怕才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人们对阮籍的评价,总离不开“狷狂”二字,可是,阮籍的狷狂并非他所愿。如果遇到盛世明主。他未必不会像所有被称颂的良臣一样兢兢业业。从史书的记载中,我们不难获悉,年少的阮籍并不是老庄的追随者,相反,他曾热衷于研读儒家典籍。兼习击剑,可谓文武双全,才华过人。
踌躇满志的阮籍曾登上城楼,遥望楚汉相争之地,叹息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显然,那时的他,心中藏着一个英雄梦,梦想自己仗三尺长剑,捧一卷经书,平定天下,安乐民生。
只是,他不幸生在了魏晋南北朝这个中国历史上极为黑暗动荡的时代里。血腥的政变、残酷的战争时有发生,文人沦落为统治者粉饰门面的附庸。儒家礼法的真正含义被扭曲,成为司马氏篡权的武器。
正始三年(242年),蒋济欲征辟阮籍为自己的掾属。厌恶官场的阮籍呈上奏记。称自己才疏学浅,难堪重任;为表敬意,他还亲自将奏记送到了洛阳城外。蒋济误以为态度恭敬的阮籍一定会答应上任,特意派人相迎,却意外地扑了个空。收到并读完奏记的蒋济大发雷霆。得知相关消息的友人对阮籍一再劝诫,希望他不要轻易得罪人。
无奈之下,阮籍只好就任。但不久之后,阮籍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去了职务。
这一次,阮籍幸运地避过了灾祸,可是下一次,他能逃到哪里去?
嘉平元年(249年)。四+岁的阮籍成为司马懿的从事郎中。司马氏夺权的步子不断加快。阮籍恨在心中,却只能咽下悲伤,强颜欢笑。
然而,国家不幸诗家幸。钟嵘在《诗品》中,将阮籍的诗作奉为上品,给予了“可以陶性灵,发幽思”的高度评价。
阮籍所写的《咏怀八十二首》,是中国诗歌史上不能不谈的优秀作品。我们已无法得知阮籍是何时写下这组诗,更可能的是,这组诗是他在相当长时间内的心灵写照。
“夜中不能寐”“膏火相煎熬”“凄怆伤我心”“泪下谁能禁”“谁知我心焦”“垂涕悲故时”·…一原来,阮籍将自己的悲伤与煎熬埋藏在了面具之下。以至于许多人只记得了他的狂放不羁,全然忘却了他的纠结痛苦。
诚然,阮籍不是一个有足够勇气面对冰冷屠刀的人,但他也不是一个奴颜婢膝为司马氏歌功颂德的人。因此,他只能一面装着狂放,以酩酊大醉来回避现实,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一面又将自己的愤愤不平与抑郁烦闷诉诸笔端,在文字的世界里稍稍得到安慰。
开个玩笑,阮籍若活在今日,定然会被称做移动的表情包——史书记载阮籍能为青白眼。面对他欣赏的人,比如嵇康,他便青眼以待;面对他不喜的人,比如嵇康的兄长嵇喜,他便毫不留情地翻起白眼来。
后世黄庭坚在《登快阁》一诗中写道:“青眼聊因美酒横。”换作阮籍。他也是愿意为美酒露出青眼的。
“竹林七贤”几乎都爱酒。最有名的要数刘伶。据说,刘伶出行时,命令仆人在后头跟着,并吩咐:“如果我醉死了,便就地将我埋葬。”其嗜酒如命,可见一斑。
阮籍也喜欢饮酒,也是一个有名的酒徒。只是,他的酒,不同于刘伶的酒。刘伶借酒尽人生之欢愉,而阮籍的酒,是用来蔑视礼法、回避现实的工具。
君子饮酒,则风度翩翩;阮籍饮酒,偏偏与众不同,他将饮酒发展成了一门行为艺术。
阮籍家附近有个小酒店,酒店的女主人貌美如花,阮籍喝醉的时候,就若无其事地躺在她旁边睡觉。更令人惊奇的是,女主人的丈夫对此没有丝毫介怀。可以断定,尽管阮籍放浪形骸,但他的正直,仍然获得了别人的认可。起码在女主人的丈夫看起来,这个看着不羁的人,内心其实淳朴得很。
阮籍为何喜欢饮酒?有关他和司马昭“过招”的故事,可聊作参考。
自曹丕定九品中正制以来,门第高低日益受到人们重视。阮籍出身名门,父亲阮璃是“建安七子”之一,曾是曹操的下属;加之阮籍本身文采斐然。声望甚高,这样一个焦点人物,自然引起了司马氏的注意。
经历司马懿的蛰伏,司马师的努力,曹氏的皇帝宝座早已摇摇欲坠,改朝换代,不过像戳破一层纸那么简单。但是,好名声的司马昭并不想被置于舆论的中心,为此,他必须要得到大族的认可——于是,司马昭萌生了与阮籍结为儿女亲家的念头。
和司马昭同流合污?阮籍并不乐意。
可阮籍是什么人?他是一个连司马昭都评价他“至慎”的人!
不能直言,不愿折腰,该如何是好?最后,阮籍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拼命喝酒。以致大醉60天。司马昭派来的人看他成天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只好障悻退下,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酒是一个独特的中华文明符号,魏武帝以杜康解憂,李太白以美酒浇愁。但是。从来没有人像阮籍一样,用酒来逃避人生,规避现实。
少年时安天下的梦想支离破碎,看清楚现实之残酷,形势之严峻的阮籍,由于缺乏直面的勇气,只好沉溺于酒精的世界里,宣泄自己的不满与愤怒。
幸好,表面上醉醺醺的阮籍,实际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不是一头倔强的老牛。放纵也罢,癫狂也罢,只要没有触及司马昭容忍的底线,他就不会有性命之虞。哪怕他敢于去打破司马氏所设下的礼法枷锁,司马氏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样子的阮籍,在司马昭看来,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可笑文人。
礼法重孝。阮籍偏反其道而行之,在母亲丧期里喝酒食肉如常。有人认为阮籍过于放荡,应该处罪。司马昭竟然说道,阮籍的确是悲伤的,丧期内喝酒吃肉,无伤大雅。
不知道阮籍聽到这话后会怎么想呢?他大概会苦笑着喝下一壶酒。应一句:是啊!
丧期间,不改酒肉。这很容易令人想到庄子。丧妻的庄子没有哭哭啼啼,反倒鼓盆而歌,生死被置之度外,留下的,是一片真情。阮籍是老庄的追随者,不过,怀着纠结与烦恼的他,顶多是高仿,他根本无法做到庄子般的潇洒。
庄子所谓逍遥,从来不属于阮籍。
《晋书》言:“(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文人垂泪,很多时候是因为怀才不遇。而阮籍的穷途之哭,绝不只因为自己不受赏识。他不是没做过官——早在甘露元年(256年),他就开始担任步兵校尉了。
阮籍真是个足够聪明的人,步兵校尉这个官虽然属于中央,但与皇帝关系并不亲近;更何况,他选择任职的理由简单而粗暴—那里,有美酒可饮。
没有实权,没有野心,没有诡计,“三无人员”阮籍不会招来任何的怀疑。
这是一种可悲的智慧,若赶上圣明的朝代,阮籍或许会在更高的职位上做出成绩来。然而这不过是一种假设。戴着放纵的面具。生活在夹缝中的阮籍进退维谷,甚至连像老杜那样“强移栖息一枝安”也做不到。
饮酒就好了吗?任凭阮籍喝再多的酒,他总会有醒的一天。
甘露五年(260年),傀儡皇帝曹髦再也无法忍受司马氏的张扬跋扈和惺惺作态。他常常对身边的人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位勇敢而又有些天真的皇帝不甘愿看见曹魏政权的败亡,在这一年刺出了人生最后一剑。他带领下属讨伐司马氏。却功败垂成,惨死于武士刀下,终年不过20岁。
两年后,曾与阮籍畅游竹林的嵇康在抚一曲《广陵散》后安然赴死。阮籍那么狂妄的人,能让他青眼以待的人又有几个?嵇康就是其中之一。既然司马氏已经无法容忍嵇康,那又能忍他阮籍到什么时候?
景元四年(263年),司马昭被封为晋王,位相国,加九锡。他离皇位,实在是太近太近,近得伸伸手就可以得到。可司马昭没有忘记表面功夫,他还想听见万众的欢呼,还想走一个虚伪的程序,于是,他派人请阮籍写一篇《劝进表》。
名为《劝进表》,实为试探,试探阮籍能否接受曹家的下台。如果阮籍执意反对,他的下场,显而易见。阮籍虽然愤怒,却无力反抗,只能故伎重施,意图用一天接一天的大醉蒙混过关。悲哀的是。司马昭却再也不肯放过阮籍,他几乎就差把刀子擦亮,放在阮籍面前了。最终,阮籍向司马昭妥协,他无奈地提起笔,写下了《劝进表》。
穷途末路,怎能不痛?怎能不哭?阮籍哭的,是自己,更是时代——哭自己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哭时代黑暗污浊、无可救药。
在完成《劝进表》之后一两个月,阮籍离世。
我们是否该为他庆幸?他没有看见司马炎登上皇帝宝座的一天,他终于跟这个时代道了声再见,他终于能和他的朋友在另一处的竹林畅饮高谈。
从此以后,阮籍不必如以前一样,如履薄冰,胆战心惊,这一壶酒。也不用和着眼泪饮下。这一张放纵的面具,也大可以揭下了。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