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佳
1
世界如其所是,众生微不足道,明知离合聚散终有时,却总无法以此麻痹我自己。许多年前我也是这样送走了安哒,那是一只会像伸缩尺一样将自己蜷起来的折耳猫,唯有撒娇时才翻出肚皮,摸一摸就在地上打个滚,再摸一摸,再打个滚。送走它之后我整夜以泪洗面,半月神思俱废。而后我对月起誓,再不养这样柔软的生灵,因害怕离别。
可是月相无常,我也很快忘记自己的誓言。
而今我又这样送走了浮生。
永诀突如其来。悲眷如出一辙。谁叫我誓而不守,言而无信?
2
我最初遇见浮生的时候,它还没有断奶。那时我才失去安哒不足两月。
它被人弃在路边,用一双圆溜溜的黑葡萄般的眼睛盯着我,如浓墨顿点,蓄着两斛夜色。像极了我的安哒。夜色下我用大围巾裹住它抱起来,那么轻那么软,忽然就舍不得放手。
那晚月色很好,铺了一地流光。我踩着流光把它带回来,养在旧纸箱做的小格子里。
它跟安哒不一样。可它渐渐将我心里那个被安哒带走的角落重新填充起来,将那角落里的疼痛熨平。
我把我的牛奶分它一半。饼干也分它一半。妈妈说不能用牛乳喂养,我又专门跑去超市买大袋大袋的奶粉。钙奶饼干浸透了奶液。软得入口即化。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呀舔,舌尖偶尔触到我掌心,丝丝的痒。
那时我刚刚读了一点《庄子》,睡前倚在床头捧着书,它就蜷在我被子上安眠,偶尔晃一晃小脑袋,像是做了什么轻快的梦。
庄子说:“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而浮生若梦,有缘萍聚,我给它取名浮生。
浮生断奶后我便开始用价格不菲的狗粮和鹌鹑投喂,一日三餐还要加宵夜;狗玩具买了一堆又一堆,每天雷打不动牵它出门,不是我遛它,更像它遛我;落地窗前还有柔软的垫子做VIP专区来晒太阳。在我家。宠物的待遇一向比我好。
浮生渐渐长大,长出浓密的柔白的皮毛,修长的身段和四肢。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乌墨一样的眼睛,大了一圈,却依旧圆溜溜的,像极了那晚的夜色。我想,这真是一条漂亮的萨摩耶,应该做一名安静的美男子,正与文艺范儿十足的名字相得益彰。
可事实证明,我还是年少无知,太天真。
浮生很快就身体力行地向我证明了在它优雅贵族般的外表下着实藏着一个傻傻的脑子和一颗很逗的心。搞得我老是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养了一条披着萨摩耶皮的哈士奇。
浮生对我教授的所有东西都嗤之以鼻,唯狗粮和生鹌鹑能真切激发它的兴趣与热情,搞得至今仍是“三大不會”: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啥都不会。可某些技能的自学天赋却相当不错,归结起来也是三条:偷东西,搞破坏,装可怜。
我其实特别不愿意骂它。每次我妈骂它我都护着。
比如有次早上一起床就听到我妈在教训浮生,我就不乐意了:“又训它又训它,你就欺负弱小欺负它不会说话!”
我妈说:“它吃了你的牛肉干。”
我说:“吃点就吃点呗,我有不同口味的好几袋呢!它吃了哪一袋?”
我妈把空空如也的零食柜展示给我看:“每一袋。”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骂它,我觉得直接抓过来打一顿比较适合它。
从此能激起浮生兴趣的列表里多了牛肉干这一选项,而我的零食柜一直上锁。
其实我也特别不舍得打它,每次我爸想打它我都拦着。
比如有一次放学回家就看到我爸骂完浮生不解气,正在四处转悠着找鸡毛掸子,我眼疾手快把鸡毛掸子藏起来:“你怎么这么暴力,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吗?”
我爸说:“它把你房间弄乱了。”
我说:“乱就乱呗,我收拾一下就成了。”
我爸默默地闪身,示意我自己看一眼。
我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卷卫生纸还可以撕得这么碎这么彻底。丝丝缕缕铺天盖地。拨开这些白色的障碍物,障碍物下覆盖的东西依次有:印着狗爪印的书,被抓出抓痕的椅子腿,打翻的各种护肤品,以及带着牙印的梳妆台……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打它。我觉得直接断绝关系扫地除门比较适合它。
从此家里需要藏起来的东西多了一项卫生纸,而我只要出门一定会记得关紧卧室门。
虽然浮生一向劣迹斑斑且屡教不改。可无奈它有一大杀手锏,就是可怜兮兮的扒裤腿,再拿那双养了水玉的大眼睛将你一望,那杀伤力十足厉害,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稚子无辜,不忍苛责。
不过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给它个大教训的。
3
这个教训来得有点猝不及防。与其说是它的,不如说是我的。
有天我的零食又不翼而飞,那是半块吃剩的巧克力,我记得放桌上了。
我大喊:“妈,吃没吃我的巧克力?爸,见没见我的巧克力?!”
爸妈都一副“谁稀得动你巧克力”的表情回我:“没。”
我心里一凉,有种不好的预感。
浮生这个惯偷,此时正在窝里睡得直打鼾,我拍醒它拉起来就往宠物医院跑,边跑边胆战心惊,据说狗吃多了巧克力会死的。浮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被我生拉硬拽着跑得踉踉跄跄,不明所以。我几乎是嚷嚷着抱给医生:“我的狗吃了巧克力!”
医生面无表情:“那就洗个胃吧。”
我晓得洗胃是件特别痛苦的事情。去年因为反复胃痛我做过一次胃镜,那种几乎将胆汁呕出来的痛苦此生再也不想尝试。浮生被按在治疗床上一脸祈求地望着我,发出呜呜的悲鸣。我转过脸,不看它。
我抱着浮生回家,它像受惊的孩子紧紧贴在我怀里,将长长的嘴筒子磨蹭着我的肩膀。自从长大后它就很少这样依恋我。一回到家它就趴回窝里,气息奄奄地窥探这世界,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惊魂未定的恐惧。
我一面心痛如绞一面安慰自己:“谁让它偷吃巧克力呢?还不是自作自受!”
此后好几天里它都耷拉着脑袋,像是忽然变作乖孩子,不调皮不闹腾,就连晒太阳时都带着一股生无可恋的气息。我把它叫到身前,拍拍它的脑袋,抛出它往常最爱玩的网球:“来,浮生,捡回来。”以前它总是飞奔着就追出去了,而这次它盯着网球滚出去好远,不动,然后走向它偏居一隅的小窝,重新蜷进去。
我久久地抚摸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几天后,我在冰箱里发现了那一截吃剩的巧克力,想起来那天下午我突然想吃冰冻的巧克力就把它丢进了冰箱,只是后来忘得无影无踪。
我忽然特别庆幸,狗狗不够聪明,不会说话。
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它。
晚饭后我将浮生哄起来带它去公园。常走的林阴道,满是熟悉的草木香。浮生明显兴致高涨了一些。我坐在道旁排椅上看它四下撒欢,晚风习习吹人欲醉,不知不觉困意渐起,昏昏欲睡。朦胧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腿上掉下去,还没等我睁眼去拾,浮生已先跑过来叼起,放回我腿上。是我的钥匙夹。我眼皮没掀,故意又动了动,钱包再度落地,浮生又叼了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它干脆跳上椅子窝进我怀里,用身体压住钥匙夹,安安静静地等我“醒来”。这次我终于再不能抖落。
浮生啊浮生,我阖目在心中感慨,狗狗这种生物,真是,有时恨不得跟它同归于尽,有时又想要跟它白头到老。
4
我终究没能跟它白头到老。
前些日子浮生食欲不振消化不良,看了医生说是胃病,没什么大问题只需要好好调养。恰巧那几天家里正忙着搬家,搞得乌烟瘴气,没有功夫照顾它,便暂时寄养在了宠物医院。当某天早上一切就绪,我正盘算着接它回来,忽然接到医生的电话。
浮生死了。
明明电话这头天晴日朗鸟语花香,电话那头字斟句酌口齿清晰,我怎么忽然好像失了聪?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分开每个字我都认得,可合起来,我怎么,就不能理解这四字的意思呢?
不是说是胃病吗?不是说,只是胃病而已吗?
医生说,早上出门遛狗的时候,过马路被车撞到。
我抬头望一望窗外,阳光普照。
阳光真好啊,好得叫人生气。
我当初怎么能容许它不养在我身边?我居然容许它不养在我身边。始知这世上有一种悔恨、有一种隗疚,叫作肝肠寸断而于事无补。
我安葬了它。就像当初安葬我的安哒。
只是这次我没有哭。
似乎越长大,越开始接受“人生多离别”的设定了,甚至开始习惯于送走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友谊的小船说翻也就翻了,得不到的东西没有也就算了,期许的结果未曾抵达,也不再心心念念。其实也不是自己变得冷漠,只是在经历过很多次道别、割舍、抉择、遗失之后,对“送别的背影”比“徒劳的挽留”更加易于上手。
我心里那个角落又开始痛了,一抽一抽地痛,却再也无法痛快地哭出来。
以前它总气得我够呛——趁我不备偷偷跳到我床上打滚,弄得满床都是清不完的狗毛;偷厨房里料理台上的食物,搞得像我缺它吃喝一样;爱吓唬楼下的小女孩,每次吓哭了都得我买零食哄人家,特别丢脸而且破财……
终于,不论我翻来覆去清理多少次床单再也找不到一根恼人的狗毛。我可以将食物随意摆在料理台上而无需费尽心思收藏。我晨练回家碰到去上学的小孩子,也不担心她会被吓哭了。这不是我希求的事情吗?
可是,当小女孩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问我:“姐姐,浮生呢?你今天没牵它出来吗?”
我说,浮生死了。
小萝莉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更惨。
我买了零食来哄她,她抽抽搭搭:“我不要零食,我要浮生。”
你看,以前所有那些動不动就气得我够呛的事情,现在想来,好像都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它在。
只要它在。
落地窗前的垫子上满是阳光。唯有阳光。
阳光真好啊,好得叫人绝望。
5
浮生,浮生。一个名字,一如谶语,生而无常,来去匆忙。在这无常的覆盖之下,是谁说过,世界如其所是。众生微不足道?
可这世上原本没有什么是微不足道的。它,它们,就在那儿,永远在那儿了。
我们在彼此无常的生命里。
今夜月色很好,铺了一地流光。我踩着流光回家,怀里却再没有我的浮生。
这次我没有对月起誓,不因月相无常,只因我知道,如若数月后还有一个小生灵等在路边,用一双蓄满夜色的眼睛将我望住,令我想起我的安哒、我的浮生。我依旧会带它回家。
劣根难除,屡教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