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霜
一
在遇到卓光霁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生也可以用“光风霁月”这四个字来形容。
他坐在座位上看书。周围都一片安静。他在班里显得格外突出。因为只有他是一个人坐的，没有同桌。我顶着众人的眼光走到他面前，说“同学，你能起来一下吗？我想坐里面。”如果听觉能再敏锐一点，我想我能够听见周围人的吸气声。
卓光霁在大家心中就是一朵白莲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好在这朵莲花没有众人想象的那样高不可攀。他微笑着站起来，表示可以。我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新座位上，挑衅地看了原来的同桌一眼——她轻轻地抽泣，眼睛红红的，引来周围人一阵安慰。我慢吞吞地搬着东西，最后对她说了一句“再见”，语气里满是嘲讽。
我想我们班上的人都讨厌一个叫俞绮南的人，每次考试总是拉低班里的平均分，对身为学习委员的同桌不感谢还处处做对。很不幸，我就是他们讨厌的那个人，但是我一点都不在意他们对我的看法，这个班早已没有我的位置，他们恨不得把我开除，可有什么办法，他们又不是校长，即使校长也没理由开除一个仅仅是学习差却没惹什么大事的学生。
那之后我成了卓光霁的同桌，我总想把他拉下神坛。他高高在上的样子真令人讨厌，我讨厌上课时老师一看向他就满是欣慰的目光，讨厌人人都喜欢他，讨厌那些我怎么也不会的理科题在他手下马上就被解出……
成了卓光霁同桌的第二天，我带了一大口袋零食来教室。上自习的时候，我悄悄拆开曲奇饼袋子，发出细小的声响。前桌转过头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结果他再也没敢转过头来看。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我把饼干递给卓光霁，问他吃不吃。我就是纯粹客气地问一下，他不吃最好。而且，我想他听着别人吃东西发出的声响一定写不了作业。
卓光霁仍旧好脾气地笑笑。我特别讨厌他的笑，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生气。他说了声“谢谢”，然后拿过我的饼干，就这样吃了起来。我目瞪口杲地望着他。我在脑中想过很多情景，却从未出现过现在的场面。他吃完后说了一句：“真的很好吃，谢谢你。”
我有些奇怪：卓光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节自习课我们几乎吃了一节课的零食，如果要用种动物来形容，我能想到的就是仓鼠。桌上堆着厚厚的书足以掩饰我们的动作。前桌很不自在地偷偷看了几眼卓光霁。我想这一面的卓光霁是很多人都没见过的，而我更喜欢这样有“烟火味”的接地气的卓光霁。
二
那之后我更喜欢带零食来学校了，有人一起和你分享吃东西的快乐是任何事情都换不来的。我向卓光霁说起我的前同桌。那个人人眼中的好学生却经常在无人时对我说，你怎么这么笨？还不如不要读书了。
是的，我承认我成绩不好，但有人每天在你耳边唠叨你的缺点，怕是谁也会受不了的。我最后对她说了狠话：“成绩好的学霸，你比较适合孤芳自赏。”
卓光霁听我说完后，忍不住笑出声。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他却说：“放心，我不会说你笨的。”是的，我们做同桌那么久，我从不问他问题，他却每次都要拿我的卷子看看，给我讲解。我从一开始的拒绝到后来的默认，似乎慢慢就习惯了。一道题他总会说很多遍，而不会说“你真笨”之类的话，即使有些时候被我气狠了也只是咬牙切齿地说一句“你真是太聪明了”。
我向他说起我的梦想——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那里我可以不学习理科，没事时就安安静静地看看书，写写字。我要养只猫，这样它就可以时时陪着我。阳光明媚的时候我会在阳台上放把椅子，躺在上面睡觉，那只猫就躺在我的脚边晒太阳。我称呼那个地方为“我的童话世界”。
卓光霁说，他会带我去看那个童话世界的。要買一只狗，他说狗和猫也可以友好相处。他会在每天清晨带着狗早早出去买菜，他说他的梦想是做一名厨师，他想要做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卓光霁的梦想会是做一名厨师，我想过很多很多，他可能会喜欢当科学家，毕竟他理科这么好，他可能会喜欢当明星，毕竟他长得好看唱歌还好听。厨师这个职业啊，应该是一个长得胖胖、身上充满了油烟味的普通人的梦想。
三
接到那个电话时，我整个人都蒙了。那是每个周六晚上准时响起的铃声，是我父母打来的，这次却在周三中午响起。我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隐隐的颤音。母亲说，绮南你快请假回来，你奶奶想见你。
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过我的家事。从小到大，我的身边似乎只有奶奶。小时候，我和她一起睡觉，两个人挤在窄窄的小床上。我上小学后，她每天总是早早起床做早饭，那时候我有轻微的“起床气”，每次被叫醒后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而她总是笑呵呵地问我今天的饭怎么样。她喜欢买很多东西放在家里，每样都是我爱吃的。我常常在想，等我长大后一定要对奶奶很好很好才行，我也会买很多她舍不得买的东西给她。我梦里的那个童话世界，其实也有她特定的位置，只是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我还是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听妈妈说她去世前最想见她孙女，可那时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车子跑得飞快，风呼呼地吹着，我默默地祈祷再快一点啊，我最爱的亲人在等我啊。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经历生离死别，可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奶奶会早早地离我而去。什么是死亡呢？就是意味着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那些情感无处安放，那些话语无人诉说，那些梦想再难实现。很想很想回到过去，告诉她我很爱她，很想她，可以后再见的只是相片。
虽然依然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之中，但过了几天我还是匆匆返回了学校。父母说，人总之是走了，再伤心也没用，小孩子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他们从来没问过我的想法，总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
就像小时候把我留在家里，两人外出打工，他们说：
“我们是为了这个家过得更好，为了你的以后。”可他们不知道，那时我根本不想什么以后，只想一家人一直在一起。后来啊，他们说，去读理科，以后好就业。可我不喜欢理科。那些算式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总是拒我千里，那些题我做多少遍仍是不会。
他们从不肯采纳我的意见，总说着你还小。现在，他们说，快去学校吧，现在学习最重要。他们不知道我只想多在家待几天，趁现在家里还有奶奶的痕迹。
四
卓光霁说：“怎么了？你还好吧？”这好像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问我还好不好的人。可我怎么会好？陪伴我十六年的人消失了，我怎么会好？
那天晚上卓光霁买了两盒纸巾，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哭。他只会说两句话——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哭完之后我把剩下的纸巾给他，说了句“谢谢”。谢谢他的安慰，谢谢他什么也没问，谢谢他的陪伴。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情感无法言说。
每个人都会有一段低潮期，而我的就是奶奶去世的那段时间。原本就不好的成绩越来越差，我时常望着窗外发呆，把思绪放空，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卓光霁已经不想再挽救我，因为我会把他的“鸡汤语录”当作空气。他只好没事的时候陪着我发呆。
晚自习下课后我会去操场上坐在石凳上看星星。有人说去世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谁都知道这是骗人的，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告诉自己还有人守望着你。卓光霁就在旁边唱歌，他每次都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我很想告诉他。这首歌不是唱给奶奶的。可是有人在你无助的时候陪在你身边的感觉真好，好到让我不愿意说话，生怕打扰了这温柔的氛围。
后来我的低潮期慢慢过去，仍旧时时会想到奶奶，但不会一想到就伤心得不可自持，更多的时候是怀念，怀念那些昏黄的旧时光。
期中考试后，卓光霁的成绩有了轻微的下降，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影响了他，他只说自己做题时粗心大意了。我还是老样子，但隐隐有些庆幸，毕竟在荒废了那么久之后还能保持原样也是不错，即使我成绩本来就不好。
五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上开始有了流言。他们说我在和卓光霁谈恋爱。我对此嗤之以鼻，卓光霁，他只是我的朋友，是我很少很少的朋友之一。我知道所谓的谈恋爱是假的，却有人相信是真的，譬如我们班主任。她先是把卓光霁叫去办公室，卓光霁回来后脸都黑了，只对我说老师让我去办公室。我有些疑惑。
上次去办公室是什么时候，是才分班后吧。当时，班主任把我叫去办公室让我好好学习。那时候她还以为我的成绩不会差，毕竟在分班前我的成绩还挺好，可那些都是靠“文综”的优势。后来渐渐发现我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也就满满地选择了忽视。
再次走进办公室，我真的很狼狈。我只能解释，我和卓光霁只是朋友关系，她却用那种极端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我能领悟她的意思，就是让我不要拖累卓光霁，他是我们班的骄傲。而且，她认为这次卓光霁成绩下降都是我的原因。我不说话了，只站在原地，也不愿意看她一眼。还能说什么呢？我心想。既然你已经认定了我们的关系，又何必再让我解释？她最后说：“你换个座位吧。”
我不想换。卓光霁是我在这个班上唯一的朋友。他不会用其他人那种嫌弃的眼神看我，他不会说，你怎么这么笨，他会和我说悄悄话，他会唱歌给我听，他会在我伤心时默默陪伴我……而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了。
最后我回到教室，卓光霁问我有事没，我摇摇头说没事。是真的没事，我就是不换她又能拿我怎么样？是的，她没能拿我怎么样，只是打电话给我父母了。
难以忘记那个星期回家后，我所遭遇到的“狂风暴雨”，父母大声责骂，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是老师口中那个“早恋者”。他们没有其他的方法，选择的只是暴力手段。我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的嘴里也能蹦出那些字眼，为什么他们的手会扇在自己女儿的脸上。如果奶奶还在就好了，她一定不会只听老师的片面之言。他们最后撂下一句狠话：“你不分手就别去读书了。”真是可笑，明明我们没有在一起又何来分手？可是我从那以后也知道，流言啊，说得多了也会有人当真，而我能做的只有坐实那个流言，当作避嫌一样地选择换座位。
六
把东西从卓光霁旁边搬走的那天。我看见他微红的眼眶。我知道，他一定也被父母训了。他只是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我看见他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他应该想说些什么的。
从那以后，我和卓光霁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或许是囿于流言，又或许是其他。卓光霁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好，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于理科我只能说徒有一颗想学的心没有一个适合的脑子。
时光总是匆匆，离别的时候，大家似乎冰释前嫌。全班的聚餐，班长也通知了我。我其实不太想去，毕竟这三年于我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但最终我还是去了。我总想找到一个答案，想问问卓光霁一为什么我不找你。你就不会主动找我说说话？
餐桌上，大家都在回忆高中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安静地坐在角落，觉得他们的记忆好像与我无关。我看向卓光霁，他也在走神。
我到底没和卓光霁说上一句话，他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动也不动。吃完饭有人提出去唱歌，我趁机悄悄走了。没人注意三年以来的隐形人还在不在他们中间。
后来我听说，那天卓光霁唱了一首《鲁冰花》，仿佛还是那年夏天，星空下，操场上，他轻轻地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唱那首歌能唱到我心里。那些歌声轻柔舒缓，那年的人带着傻傻的笑。
后来我去了一所北方的“三本”，而这次我没有再听父母的话。我选择了学中文。高中时的梦想啊，我就想写写字看看书，纯粹地生活。
高考后那个暑假。我留下一封信，怀揣着存了三年的零花钱去了一个南方小镇。那里的人都生活得悠闲。我在一家当地人开的旅馆住了一个月。那家人养了一只猫，我时常去逗它，它也喜欢到我房间里来。这和我想象中的童话世界相差无几。
我带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奶奶的合照，一张是我和卓光霁的合照。照片中的卓光霁笑得别扭。还记得，照相的时候他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和同班的女生合影。
好像帶着照片，他们就在身边。曾经，我对他们两个都说过，要带他们去看我的童话世界。奶奶笑了笑说好。卓光霁别扭地说应该是男生带着女生。而现在，一个已经离开，一个或许已经忘记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