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方
无论如何,无论我再潦倒再穷困,我还是有自己的。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就要对得起自己。
0
想写这篇散文,很久了。
每一次都在打开文档的一瞬间,变得无能为力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写,又害怕自己写不出来想要的东西。
“你真笨啊。”
我就是对着键盘哭出来,也不一定写得出来了。
不是我矫情,是太难写了。
要把自己失去的一切,都丝毫不差地写下来,真的很难。像是妈妈亲自走到你面前,撩起染色的黑发,露出里面褶皱干燥的头皮和白发,然后长叹一声——
“我老了。”
1
在我4岁的时候,我失去了母亲。
十几年了。
已经十几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在键盘上敲出来,还是那么那么艰难。
她死了以后,变成了星星。至少我希望她会成为星星,这样,至少每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不会那么黑。
纵使隔着生与死,隔着银河与时间,我也可以,看见你的。
母亲是被一个丧心病狂的入室抢劫的人夺走生命的。她当时也许正打算生火做饭给父亲吃,也许正在拿着抹布,跪着擦地板。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入室抢劫?这是当时只有4岁的我的家,我和常常不剃胡子的爸爸、靠做衣服为生的妈妈共有的家。
我一直觉得,“家”是一个挺温暖的词。
这是家,而非你可以拿着匕首胡乱猖獗的地方。
可他就是来了。
在妈妈离开的前一夜,我仅仅是一个孩子。
在她离开之后,我还是一个孩子,不过是一个没妈的孩子。连歌都是这么唱的: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于是,那个孩子无论是在课堂上稍微调皮一点,抑或是哪一次忘记了写作业,都会被周围的人下意识地归咎到“没妈管教”的原因上。
家长会,或者是户口本,统统是我的梦魇。这些词汇冰冷又绝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是个没妈的孩子。
在那个生下我的女人离开世界之前,我还是个孩子。
在她离开之后,我变成了一块被遗落在角落里自生自灭的抹布。
2
我不是一个特别矫情的人。
我可以试着乐观一点,再乐观一点。至少,我还有父亲。
一般来说,和父亲有关的,该是这些温柔又泛黄的词汇:胡楂、肌肉、钱、劳累、眼神、烟圈、乱糟糟、坚定、伟岸、命令、辛勤、爱……
可是,相邻也好,家人也罢,他们提起父亲所连带出来的词汇,是这些:赌博、暴躁、挫败、乖戾、霸道、欠钱、还债、惹祸、恨……
我也许会戴上有色眼镜看父亲。
因为他在我小时候,常常揍我。手腕粗的棍棒、有着坚硬鞋底的鞋子,都是他可以随随便便将我一下子打出门外的武器——这样说,毫不夸张,我的的确确被他打出门外过。
我们是北方的家庭,冬天烧着热炕头,爷爷奶奶和我,以及父亲可以聚在容易散热的炕上取暖。
但那一天,似乎是晚饭的时候,因为什么事情惹到了他,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最后眼前晃过十分纷乱的景象,最后我胳膊先着地,在窗外的雪地上滑行了大概十几米,一头撞到院子里的玉米倉上才停止。
当时的我大概八九岁。
那个小男孩看着自己身后滑出来的长长的一道痕迹,吓得连哭都忘记了。他抬起被粗糙的水泥地划烂了表面的手掌,在寒冬中吹了几口气,试一试自己是否有知觉。
他不明白,亦不清楚,为什么参与了他的生命的父亲,可以把他从炕沿,一下子透过窗户“扔”到院子里。
当时,我已经有八九岁,应该有四十多斤了。
从前,有一个男人。他和一个女人生下了我,不管我是否愿意,他就这样做了。
我只知道我从生下那一刻起,我就跟了他姓。
“爸爸。”我这样叫他。
我第一次这样叫他的时候,他一定,是笑着的吧。
爸爸。
3
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刻起,我就没有朋友。
我或许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做自己。
我的第一个朋友,叫王天达。王天达,一个很俗的名字,可是我记得十分清晰,像是阳光,纵使再大的雾,也挡不住。
他的家境大约不大好,所以我们两个就拥抱得更紧。
通俗一点来说,我们都是穷人,所以我们是朋友。
穷人与穷人总是有着一种天然的默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玩。
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我是一个记性很差的人,亦常常忘记过自己的生日,所以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原谅我不记任何一件具体事例。
可是,他是我相处过的最好的朋友。
故事的最后是,我转学了。至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见。后来再遇见他,他也变得阔绰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讨厌起他来。之后再也不曾联系过。
我的第二个、第三个朋友,是在初中认识的。
暂且叫他们老倪和老金。
老倪最大的特点,用三个字便可形容:理科生。
他曾在语文课上被语文老师开过玩笑:“他肖像上最大的特点是圆,脸也圆,还娃娃面,耳朵、眼镜框都是圆的。”
呆呆的如木头人一般,不面对世事不怎么圆滑。但是这样的人,老实。
生活已经那么波折了,我不敢交太聪明的人。
但是,我信任老金和老倪。而老金不是那么笨,除了有些爱占小便宜、吹牛,也似乎很好。我没有母亲的事情,几乎只告诉过老金和老倪。
初中三年,尤其是初三,我习惯了一边做卷子一边和老金语音。虽然已经凌晨了,但还是有一个人,像星星一样陪着我的。
其间我们闹翻过,但世界上所有的友谊都一样,碎了再粘起来,没什么大不了。
高中以后,我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哪怕一句“真心话”。
在他们眼里,我在杂志发表文章,又自己赚钱,他们一声声地、小心地叫我大作家。学生时代的夸赞,也不过如此。
可是我听着觉得恶心。
高中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可以出门逛一圈。逛街不就等于花钱么?但是我爸又不挣钱,我拿什么来逛街?仅有的稿费还要用来吃饭,却还是禁不住诱惑,被人流挤进了公交。
挤进公交那一刻,我以为我是同其他人一样的。
直到我看见那些杂志,有的有着我的笔名,有的有我喜欢的作家。直到我看见那些小吃,有的有我喜欢的辣椒面,有的烤煳了,但还是十分诱人。直到我看见一条长裤,款式是我喜欢的,颜色是我一直想要的……
我摸了摸兜子。
真无能啊!
我转头望向他俩,似乎都没怎么感受到我的自卑。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不值得自卑,这简单又容易得到。
这就是归根结底,我不能同任何人成为朋友的原因。
4
亲情也好,友情也罢——暂且不提爱情,毕竟我的肩膀还不够宽阔——对于爱,人类总是觉得不怎么足够。
对于爱,我们总是那么贪婪,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可往往一张开手抓住新的爱,以前的爱就从指间溜走了。得不偿失。
而对于我这种原本手里就没有什么的人来说,却偏偏又抓不到什么。
我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
在这个冬天,我没有足够厚的衣服,在大雪纷飞的北方,在这个深夜,写着些寂寞矫情的文字。我没有奶茶,也没有母亲的热水与唠叨。我愁着下个月的生活费,想让稿费到账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矫情又脆弱,麻木又坚强。明明说了那么多遍“不活了得了”,但仍旧笑得没脸没皮、努力写稿、拼命做笔记。牢固的、不可消逝的、温暖的、充足的爱和钱,我都想要。
我相信,会有的。
无论如何,无论我再潦倒再穷困,我还是有自己的。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就要对得起自己。
5
你还有自己可以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