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支
1
“凌培,我喜欢你。”
唯安说这话的时候,在一家名叫“印记1938”的主题咖啡馆里。她喜欢留声机、电报机和各种旧时书报,它们安稳沉默,不会虎视眈眈,连空气都会因它们而染上陈年岁月似是而非的悠长昏沉,造作又真实。
对面的男生将眉毛挑成一个惊讶的弧度,像没听清一般不自觉地出声: “啊?什么?”
他明明听清了的。唯安心想。
她该怎样复述这直白的表白?
唯安紧张之下慢慢啜一口咖啡,那种泛着苦涩的浓香,不太熟悉。
在这之前,主动开口向来不是唯安的习惯。不过从前坐在她对面的人可不是凌培,是燕子。那时燕子跟唯安是这里的常客,俩人好得如胶似漆,吃同一块慕斯蛋糕,喝同一杯芒果奶昔。那时唯安不喜欢咖啡的味道,燕子也是。
燕子是唯安的初中同桌,一个神奇的充满张力的女孩子。
她如同夏威夷风光迤逦的假日,日日碧波万里、阳光灿烂,又如同鼓满了风的白帆,时时知道自己在哪儿,也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仿佛有无穷的新奇的力量,什么都不畏惧。
这女孩太美好了!而唯安许多年之后才懂得——经历过阴霾的侵袭,始知阳光的可贵。
记得初一刚开学,按身高排座位,唯安坐倒数第三排。同桌的是个微胖的高个女孩,刚落座就跟班主任示意:“我近视,坐这么靠后看不清黑板。”班主任问能不能戴眼镜,她态度坚决:“医生说我现在是假性近视,还能矫正,不好戴眼镜的。—可前排均已安排妥当,要谁换到后面似乎都不太公平。班主任正犯难,燕子从第一排站起来说:“老师,我跟她换。”
就这样,唯安与燕子开始了三年的同桌生涯。
很快,她们习惯了牵手走路,喜欢用圆珠笔在彼此掌心写字猜谜,用同一副耳机听歌,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吹吹晚风聊聊天,不知不觉偎依着睡着。
两个人像是彼此的影子,又比影子多了可以触及的温暖。
她们是在闲逛时发现这家咖啡馆的,大爱此间的芒果奶昔,来得多了,居然漸渐变成了一个据点——喝着奶昔,吃着慕斯,讨论作业和考试,吐槽老师同学,聊各路八卦,也坦露彼此心事。
燕子的消息一向灵通,经历也丰富,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燕子眉飞色舞地讲着,唯安负责倾听。唯安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因为专注于学业和空白的感情经历让她“无话可说”,连唯一的那点儿心事,也因着单纯羞怯而羞于启齿。毕竟那年她只有十四岁。
少女心事总是秘密。唯安自以为能掩藏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可是,燕子知道。燕子也不过十四岁,却似乎有种洞悉一切的敏锐,以及探知一切的旺盛欲望。
燕子搞突然袭击,迅雷不及掩耳地开口:“唯安,你是不是喜欢凌培?”
唯安一下傻掉了。她怔怔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燕子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见到他会脸红啊,傻姑娘。”
咖啡馆的音乐播放很是随意,常常透着与环境不甚协调的轻快。轻快乐声中,唯安迅速地、史无前例地在燕子面前红了脸。
“就像你现在这样。”燕子看着唯安,还不忘“补刀”。
唯安将手背贴上脸颊,热意侵入肌肤,融掉手上最后一丝凉意。
居然是真的。
燕子问得寻常:“你觉得他哪里好?”
唯安答得流俗:“我也不知道。”
是的,似乎毫无来由,可就是这样安静地喜欢了好多年。喜欢一个人最初可能只是一瞬的冲动,情不知所起,然后渐渐地就会变成一种习惯,一往而深。
那时唯安不知道,她还会这样安静地喜欢好多年。
燕子点头:“你们应该很合适。”
这话像某种神志清明拨云见日的启迪,时隔多年之后唯安还能清晰记得。有时候唯安甚至想,她后来之所以奋不顾身地勇敢那么一次,最初的动力也许就是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2
唯安遇上凌培,不知是缘是孽。青梅未枯,竹马未老,可就是不晓得算不算青梅竹马。
唯安父母与凌培父母是同事,两家人住同一小区,幼儿园时两人同班。那时唯安对凌培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觉得他调皮、闹腾、不爱干净,还嚣张。
她记得他常被老师罚站在门口,不时做着鬼脸探头向屋里张望;他老改不了吃手的毛病,被老师在手上涂过碘伏来强行纠正;他有次从高高的爬架上逞能跳下来,摔伤了腿,半个多月后重新出现时还拄着小拐杖,走路一跳一跳,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总之,记得的事情虽不少,也时常玩在一起,但总觉得彼此颇为嫌弃对方。
到了上学年龄,大家纷纷择校入学。那时候还不分区划片,唯安与凌培进入不同的学校,再无交集。直到小学五年级。
五年级似乎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像一个坎,之前是懵懂的幼童,而之后,就对某些事情有些似是而非的认知了。
那年正赶上唯安转学。
新班级如未知的丛林,密匝匝的陌生面孔,让唯安惶然。除了一个人。
凌培,他坐在教室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一只手斜托着脑袋瞅着她。忽然,他举起那只空闲的手一挥,像打了个招呼。
凌培认出了她。
老师对唯安说,你先自己选一个位子坐吧。
后排的位子空着好几个,她略做环顾,径直走到凌培旁边坐下。她庆幸这个位子空着。在巨大的陌生感笼罩之下,她可能已不记得这唯一的旧识是她曾嫌弃过的了。
因是转学过来的新人,加之年龄较小和羞怯的性格,唯安与新班级格格不入,常遭人欺负。凌培作为同桌和旧友,似乎有那么点“锄强扶弱”的责任感,护着她,也非常照顾她。甚而考试时凌培还偷偷将自己的卷子移过来,再移过来,明目张胆地送答案。
不过事实证明,唯安学得比凌培好。尽管如此,唯安还是感激。就像冬日里乍现一抹初阳,从天际飘飘忽忽落到心里,一点晴,一点暖。endprint
后来,班级组织了一次秋游。
秋游地点在城南郊区植物园。老师反复强调不要乱跑,总还是有学生会做些刺激的危险举动,比如爬电缆。
园子很大,偏僻处有一堵残破的高墙,一根废弃的黑色电缆从墙头垂下来,看上去挺结实。有些男孩子按捺不住,争先恐后拽着电缆攀上墙去,后来有女孩也竞相尝试。越来越多人聚集于此。而唯安是最后一个尝试者。
看着别人做时轻松愉快,轮到自己,怎一个吃力了得。唯安好不容易爬到墙顶,足有三米多,之前觉得不高,此时向下一望,竟立刻头晕眼花。
唯安恐高。
坐在墙顶,前后没有依靠,摇摇欲坠。唯安发现自己下不去了。这时传来集合的哨声,因距离遥远而气若游丝,墙下聚集的同学们轰然而散,向着声音的源头奔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唯安紧张惶恐,又焦急万分。她觉得自己快哭了。
“唯安,抓着缆线。慢慢地,我教你下来。”
凌培还站在底下,正担忧地抬头望着她。唯安怕得发抖,近乎祈求地看着他。凌培的几个朋友在旁边不断催促:“你快点,别磨叽。”
凌培替她拽稳电缆下端。在凌培的指导下,她握紧电缆,一点一点滑下来。滑下来时,落到凌培的手里,和怀里。其实那一刻唯安没有多想,她只感受到自己掌心黏腻的汗水和被电缆摩擦出的炙热的痛。
旁边似乎有起哄的声音,她已无暇关注。流言蜚语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3
算起来,燕子陪伴唯安的时间并不长,三年而已。可她留下的印象和影响是三十年都不足以消弭的。
再没有哪个人能如同燕子这样,就像唯安肚子里的蛔虫,比唯安还了解她自己。也没有哪个人能像燕子这样,将她从孤独的沉寂里带出来,让她变得会笑会闹,变得婉转生动,变得活色生香……
燕子鼓励唯安去跟凌培表白的时候,有一种欢喜的劲头:“唯安,有喜欢的人多美好啊,豆蔻梢头二月初,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年纪了。告诉他呀。”
唯安心想,怎么可能呢?她连脸红这个障碍还没克服呢。万一凌培不喜欢她呢?
但燕子不这么想。她从不把这种事形容得难于登天,也不会盲目觉得手到擒来:“你俩不是小学就关系好吗,典型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形容她跟凌培。那一刻,说心里不起涟漪是假。
唯安真的在某个微妙的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冥冥中注定会跟凌培发生些什么的,知道彼此心意的那种,依偎着看日升月落的那种……而不是独自默默守望,将暗恋当一种礼貌,暗地里筑一座城堡。
唯安像是被蛊惑、被怂恿、被煽动,眼里嘴里心里梦里深藏了许久的那个秘密,突然迫切地想要破土而出。她快要压不住它了。
等中考结束吧。唯安在心里对自己说。
或许燕子只要再晚离开那么一点点,是有可能见到这一天的。然而燕子没有,她消失得很突然。中考成绩公布前夕,唯安莫名其妙地就联系不到燕子了。
如果一个人要走,会毫无征兆的吗?不是该有一句告别、一个拥抱,甚至一个萧瑟的背影和身后泪眼婆娑的不舍的目光吗?然而,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唯安跟燕子报考的是同一所高中,还约好分到同一个班里,再做三年同桌,然后一起考上大学,一起读书,一起旅行……总之一起约好的事情还有那么多,谁也没有说过要离别。
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呢?
甚至连成绩单,燕子都没有来领。唯安特意看了,燕子考得很不错,她们都能如愿以偿被录取。可那有什么用呢?开学后进入那所高中的,只有唯安一个人。
唯安走在新校园里一排排白杨底下,孤单又焦虑,免不了胡思乱想。
还记得当初燕子说过,之所以想报考这所高中,就是因为特别喜欢这几排繁茂的白杨。而如今,不晓得燕子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竟逼得她连学业都放弃,连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转念一想,唯安又觉得燕子或许是有更好的境遇,比如移居大城市了呢。
燕子这一走,唯安筹划良久的告白也就被搁置。她像是失去了后盾,忽然流逝了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依旧闭着嘴,依旧红着脸。
被抛弃般的孤独感,从脚跟贴实的地面渗出来,攀着她細长的双腿爬上来,千丝万缕,层层织就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她仿佛又回到那种沮丧的情绪中了——三年前那样的、挥之不去的沮丧。
4
流言蜚语素来伤人于无形,小孩子间也不例外。可三年前真正令唯安沮丧的不是流言蜚语,而是凌培对待流言的态度。他恐惧、躲避、拒绝面对……然后疏远她。
凌培仿佛很厌恶那些将他与唯安扯上关系的谣言,甚至还跟造谣者打过架。他再也不主动关心她、照顾她、保护她,再也不会在她被欺负时为她出头。当班里的男生在唯安边上阴阳怪气说一些令人难堪的话时,凌培只是默然地转过头去,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努力表示着:我跟她没关系。
流言便也从这时起变了风向——由凌培喜欢唯安,转为唯安喜欢凌培。其实那时唯安还不喜欢凌培。或者说,她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凌培。她只是迷惑、伤心,继而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沮丧。可是她不怪凌培,只怪自己为何如此软弱。
她可以忍受凌培的冷落,但无法忍受周围那些男孩明明年纪不大却满脑子龌龊思想的令人厌烦的嘴脸。
不知听谁说起过,其实变强大分三步走——相信自己很强大,假装自己很强大,最后就真的很强大。当然这是句玩笑话,但有些时候,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真的管用。唯安跟男生打了一架,跟最常嘲笑她的那个。
她先是在男孩怪笑时掀翻了课桌,然后一脚踹了过去。周围的人一下子惊怔在原地,包括凌培。男孩先是一愣,瞬间变了脸,愤然扑上来。
唯安在一瞬间爆发出的脾气和力气,连自己都惊讶。十一二岁的孩子,男女生力量的悬殊远没有成年人那样大。虽然那男生打起架来很无耻,但直到被同学拉架隔开,唯安也算没吃什么亏。endprint
经此一役,那男生再也没敢来骚扰她。可是别人不知道,打架的时候,唯安心里其实怕极了。她比谁都害怕。这种害怕的影响旷日持久,使得她在后来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更愿意远离人群,拥抱孤独。直到遇到燕子。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天放学,她拽着被沾了污渍的校服,一个人去操场的角落里坐了很久。夕阳一寸一寸地慢吞吞地挪着,看久了竞也有些刺眼。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落在校服上,将污渍晕开。
凌培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从夕阳落下去的那一头走过来,坐到唯安身旁,递给她一包手帕纸,低声说:对不起。
其实他没必要道歉的。唯安心想。他们都是受害者,凌培也没有义务非得帮她。可是为什么听着道歉她更想哭了呢?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凌培好像没料到她这么问,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沉吟了会儿,只低下头,重复一遍:“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对不起啊。”
凌培安静地陪她坐了许久,直到西沉的太阳将光芒全部带走。他侧脸的轮廓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特别好看。歉疚和沉默层次分明地渗出来,让人觉得格外温柔。
唯安至今也没搞懂他一夕之间与几日前的疏远截然不同的态度转变,然而时隔多年,她回忆起那个时刻,觉得或许如果那天凌培没有道歉,她对他的感觉大概会有所不同。
而她由衷地希望他没有。
5
唯安重新得到燕子的消息,是在高考结束之后的暑假。
屏幕弹窗蹦出好友申请,陌生的号码和昵称,却是熟悉的头像。唯安有些不可置信。
“唯安,我是燕子。”
唯安的泪一下子模糊了双眸,她颤抖着打字:“你在哪里?”
在整个高中三年的时间里,新的环境,新的课业,新的目标……一切崭新都来得如此迅捷,迅速由新成旧,再成过往。唯安自然也交了些新朋友,可就是没有哪个人,能真正走到她心底去。唯独燕子,成了唯安心上怎么也抹不掉熨不平的高地——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得意的时候,失意的时候……她总在挂念她。
可挂念是徒劳的,这些心情未曾分享,便在昙花一现之后埋入某个记忆的角落,落了灰尘,结了蛛网,无人扫。而如今,它们在一个始料未及的日子重见天日。
燕子说:“唯安,我好想你。你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不好呢?唯安自己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三年寒窗,安安稳稳,没有违规违纪,没有叛逆堕落,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卓越成绩。按部就班考入本市一所大学,学校算不上特别理想,也不算糟糕。
可是燕子不好。
当年为什么离开,而今为什么重见,一切解释起来,像影视剧里那些看似离生活很远的故事。 燕子的父亲做生意起家,事业有成。所以燕子15岁之前的人生一直是生活优渥、无忧无愁的。可15岁中考结束这一年,燕子父亲谋求更大发展,买下了周边某市的一块地皮,谁知却因此陷入泥潭,背了大量外债。为了躲避债主,燕子举家搬迁,仓促离开,去往南方。
他们走得悄无声息,不敢走漏任何风声。
因为户口、学籍等方面的限制,也因在躲债,燕子无法在南方的城市入学,便自此辍学。
刚刚辍学的那段日子里,燕子曾一度十分痛苦。但是生存的境遇容不得她将时间花在无谓的痛苦呻吟上。她跟隨父母在小城开了个早餐铺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后来她还陆续在蛋糕店、内衣店等各种不需要学历也可以谎报年龄的地方打过工,直到后来遇到个贵人,为她安排了如今的工作—在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做销售。
这份工作非常适合燕子,她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格外积极努力,兼之本就灵活细致、冰雪聪明,做得很是不错。自此她的生活才算回到正轨。
时隔三年,债务的问题得以解决,燕子家里的境遇也有了起色,又渐渐回到某种岁月静好的安稳生活。她觉得是时候试着联络些老朋友了,第一个便是唯安。
唯安唏嘘于燕子的遭遇,也明智地不去问那些被她刻意革草带过的细节。她只是一遍一遍在心里替燕子感到庆幸——都过去了,就好。
燕子说:“唯安,你知道吗,我在内衣店打工那段日子,没有客人时我便倚在柜台旁听歌,每当听到以前一起爱过的那些歌,就会想起你。”
唯安的泪在这句话尚未说完之前便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上一次落泪好像还是小学五年级。唯安以前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爱哭的。
“燕子,我想见你。”
“我也是。”
可她们终归没有约定何时何地,就像守着某种长久的夙愿,知道了一定会再见,就不再急于一时。
末了燕子忽然问:“唯安,凌培呢?我一直想知道结果呢。”
6
唯安做好表白的准备,是高二下学期。
高三是一个坎,写满了炼狱式的艰苦,也写满了凤凰涅槃的希望。这段时光是禁区,唯安不会傻到去碰触。可是高三结束之后一切尘埃落定,该留下的留下来,该远行的也收拾行囊远走他乡。有些话若不早说,下次怕已不知隔了多少春秋。
所以唯安选在这时。在一切不能回头的箭离弦之前。
唯安约凌培去了那家咖啡馆——印记1938。
在唯安的设想里,好的表白总该在某些漫不经心的动人情境里,比如孤独的站台和绵长的铁轨,昏黄的路灯和喧嚣的天桥,抑或飘坠粉白细雨的樱花树下。可那都只是设想,表白该在最熟悉的地方——安全,踏实,无所扰,方可奋不顾身,方能无忧无惧。
咖啡馆里光线很暗,周围摆设也俱是吸光的深色调。凌培坐在唯安对面,令她有一瞬的恍惚。那里曾经坐着的是燕子,如今变成一个男生,感觉有些奇怪。
“喝什么?”
凌培将酒水单递给唯安。她没有接,直接点了芒果奶昔。凌培要了一杯冰美式。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了。明明每天上学都见到,却仿佛跟记忆中不一样。圆润的孩童面目,清秀的少年模样,再到如今眼前人棱角日渐鲜明的脸庞……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像被时光割裂成一段一段的剪影。endprint
“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就喝咖啡吗?”凌培左顾右盼,“你喜欢咖啡呀?其实我还是喜欢喝可乐。对了,我知道一家烤鱼店蛮好吃的,一会儿请你去吃烤鱼吧……”
凌培大概是那种特别怕冷场的人,见唯安不说话,便自顾自找话题说下去。可是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们同桌的时候不是,夕阳下的操场上不是,唯安每每见到他就脸红的初中时代也不是。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在不知不觉中,从那种自然舒适的安静相处变成了沉默就会冷场的尴尬?无非是由最熟悉,变成了陌生。
或许喜欢就是一种执念,扎根在心里冒出了枝丫,从此撇不开放不下。但若真论起来,他们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情分呢?有也都是一些事隔经年的旧故事了。
唯安忽然找不到字句,明明特别想坦白地告诉他“有事啊”,可一开口就变成了:“没事,就是无聊出来坐坐。这家咖啡蛮好喝,你尝尝。”
其实她自己都没点过这家的咖啡。
那天他们从咖啡馆出来又去吃了烤鱼,全程凌培都保持着一种避免冷场侃侃而谈的架势,没有给唯安多少开口的机会。
她说:“谢谢啊,烤鱼真的很好吃。”
临别的笑靥里,她知道自己浪费了一次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浪费了大半个青春的思慕。即便凌培请她吃了饭,唯安也不难看出,那只是礼貌而已——回馈她请的咖啡。
女生都是很敏感的,以为自己是怀疑的、多虑的、拿不准的,而很多时候,你所怀疑的那些往往就是真相——如果你感觉他不喜欢你,那么就是真的不喜欢你。
街灯从街头亮到街尾,唯安的瞳仁中落满霓虹。霓虹中,她望着他渐远的背影。
好像所有执念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大约是,对人好只是凌培的习惯,她却兀自沦陷成了喜欢。
7
唯安再见到燕子,是在四月末的火车站。
四月是个神奇的时节,它可以温暖得熏人欲醉,也可以拖住料峭春寒。这个时段,街上行人的装扮,一半迫不及待跑步入夏,另一半仿佛还留滞在严冬的尾巴。
见面的时候,唯安裹得厚实,燕子却穿着轻薄裙衫,风拂过裙裾便露出赤裸的一段小腿,光洁细瘦。她几乎是扑上来搂住唯安:“别来无恙。”
唯安轻轻回抱她的肩,单薄的触感有些陌生。问她:“你冷吗?”
她放开唯安笑着摇头,精致的妆容在日光下明艳得灿然生光,令唯安有一瞬的恍惚。燕子打量着唯安说:“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可是燕子看起来变了许多。
唯安再三邀燕子去家里住,燕子却坚持说已订好宾馆,最后倒是唯安一同去了宾馆。放下行李后,她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初中母校看一看。这是燕子的诉求,她怀念这个地方。而唯安即便一直留在当地,初中毕业后五年了也是头一次回来。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校门、操场、整齐的教学楼、琅琅的读书声。
除了读书的人不同。
她们在草坪上躺下来,像曾经那样头挨着头,悄声细语地聊天。
燕子讲她的工作和收入,讲她自己赚钱后有时间和条件去各处旅行走过的地方……唯安静静望着燕子精致的侧脸,静静地听着,那些生活似乎都离她很远。燕子已在社会行走多年,而唯安尚在象牙塔里徘徊,依旧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晴空萬里无云,阳光无遮无拦,燕子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在阳光里闪着熠熠的光。唯安同时也惊觉,原来同多年前在“记忆1938”的时候一样,精彩生动的还是燕子,而自己的生活依旧乏善可陈。
大约人生就是如此吧,性格决定经历,经历也促成性格——你是个怎样的人,就注定了要过怎样的生活。
燕子临走的那天,与唯安去了“印记1938”。
这当然是必去的,只是燕子将它放在了最后一天。她们从上午10点咖啡馆刚开始营业一直待到下午3点燕子赶往火车站。
一进门燕子就咂舌:“一家店四五年保持不翻修、不装潢,甚至连室内布置都不变一变,也真是不容易。”
浅褐的宽大的皮沙发、深棕的占满一整面墙壁的书报架、孤零零的红色电话亭立在角落、老旧的留声机泛着金属光泽……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熟悉的位置静候君至。
音乐倒是换了,不再是轻快的随意选曲,换上一曲《花好月圆》,声腔婉转,似有民国旧影在香气里流转。
燕子要了杯热摩卡,唯安点的香草拿铁。点完俩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我以为你会点芒果奶昔呢。”说完都被逗笑了,大约是觉得这默契很窝心也有点滑稽吧。
原来口味也是这样不知不觉改变的啊。
但后来她们还是加点了两杯奶昔—一快要记不起味道来了,不再尝一次总觉得不甘心。而终于入了口,却又觉得没印象中以前喝的那样香甜。
燕子捧着奶昔忽然问:“唯安,你还喜欢凌培吗?”
唯安没想到她问这个,但还是轻轻地点了头:“喜欢的。”
燕子的惊讶写在脸上:“你怎么做到喜欢一个人这样久的?”
同多年前一样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也喜欢你这样久。唯安在心里补充道。
燕子望她半晌: “唯安,你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可以是翻山越岭,是全心全意,是一封封没有寄出的信,是长长久久的偷偷注视,是到了黄河依旧不死心。而长大以后,我们喜欢一个人,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你……唯安,”燕子道,“你已经这样大了,挂念的居然还是儿时的那个人。”
唯安一直保持微笑,笑着笑着有点想要流泪。可她没有,她带着被湿气氤氲的眼睫,继续努力听清楚燕子略带惋惜的声音:“哎,如果当年我在,你们现在说不定……”
是啊!如果……
年少的心意浮沉起坠,茫然时偏要故作无畏。总想在心里保留一个固执的角落,然后看那个地方被时光摧毁。最后终要云淡风轻,只偶尔想象一下“如果当初如何”——就算知道即使重来一次,多半还是同样的选择和结果。endprint
“如果”就代表“不会发生”。
8
世界上总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的日子平淡得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头—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在本市找一份安定的工作,等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就找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然后像父母一样承受着各种压力和困扰度过后半辈子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至于心动的爱恋和漂泊的远方,再怎么向往,也都是与其无关的事情了。
唯安害怕自己成为这种人,同时又觉得自己大概就是这种人。
送走燕子后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在暑假约了凌培出来。
有些东西似乎不听到明确的答复便无法抽刀断水做个了结。哪怕已经预见到结果,哪怕抽刀断水水更流,也好过未到山穷水尽总盼柳暗花明的胡思乱想。
这样的心态诚然十分奇怪,而唯安唯有如此劝自己方能下得了决心——就当是给自己多年的暗恋一个交代吧,总要让他知道,曾有一个女孩,如此地喜欢过他。
“印记1938”里还在循环着那曲《花好月圆》,本以为店家总算在音乐上花了点心思,没想到还是偷懒的。
唯安望着凌培的眼睛:“你明明听清了的。大约从初中……也可能是小学,就开始了吧。你不知道吧?是啊,没人知道。高中的时候,还记得高二把你约出来那次吗?其实是想表白来着。但是没有敢……然后高考结束的时候,给你打电话那次,也想说来着,依然没有敢……再后来你报了那么远的学校,离开了这里,我以为就这样了吧,自己也放下了。可是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并没有放下的。可如果再不说,或许以后更没有机会说了吧……凌培,我喜欢你。每次找你出来都是因为这件事。特别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凌培听完,良久没有声息。久得让唯安觉得自己的心跳消失又出现、出现又消失,反反复复死去活来好几遍。可她也没有放过凌培的每一个细节,他的目光由迷惑、惊诧到探究、相信,再到躲闪地移开眼睛,所有变化都落在了唯安的眼里。
“那……那……你说前一阵发生了一些事,是什么事?”
凌培这回答令唯安始料未及,男生的关注点都是这么奇怪的吗?
“这不是重点吧?”唯安简直哭笑不得。
“哦,对……这不是重点。我真是……你这太突然了吓我一跳我没反应过来。”
音乐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没了婀娜声韵,空气忽然安静得像遮了月的浓云、落了花的空枝。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凌培一脸歉疚,执意要送她回去,唯安坚决地拒绝了。转身的时候,像心里有块顽石落了地,却不似想象中轻松——早该知道,石头没人帮你轻拿轻放,落下后少不得要砸出坑来,不再“悬心”却也不会愈合。
大抵情商较高的男生婉拒时的说辞都是差不多的——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但是……我们做朋友就好。唯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她知道,自己朋友虽不多,也不缺他一个。自己那么多日夜的辗转反侧,那么多心路的跋山涉水,可不是为了要跟他做朋友的。
一切的借口,不过是不喜欢罢了。
唯安走出好远,凌培还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唯安慢慢地往回走。这条路上灯光稀薄,隔很远才亮一盏路灯。偶尔抬头,天上无月,路灯那昏黄的一团团光在错杂的枝条间,反令人错觉是温柔月色。
那些裂痕在心里,是个冷静生硬的交代,却也不似想象中难过。直到这一刻,唯安才真正开始确定,自己是做了一件对的事。
以前一直試图说服自己,人心是慢慢变冷,树叶是慢慢变黄,故事是缓缓写到结局。时间会抹平一切,没有开始也就无所谓结束。
现在知道,其实不是的。人心是因失望变冷,树叶是在秋日变黄,故事是高潮后才写到结局——总要有个起承转合的点,收了上一段的尾,方能好好开启下一段的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