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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逆行

孤独逆行

如果瀑布逆流、火车返回、子弹退膛。时光穿越回多年前那个平凡的午后,我一定会走到那个无助的小男孩身边,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自己解开那根系紧的鞋带。

第—次发觉自己的勃勃野心

站在青春的尾巴上。我曾持续过一段长久的失眠,最严重的时候,要靠服用药物才能勉强入睡。万籁俱寂中,月色一点点爬满墙壁,我翻来覆去尝尽百种睡姿,往往都以失败告终。各路情绪纷纷登台,在眼前有声有色地演着肥皂剧。我抓狂极了,在狭窄的房间中像鬼一样飘来飘去,抱膝坐在阳台上看冰凉月光洒满地,把自己一点点变成憔悴黯淡的样子。

像跟黑夜殊死搏斗的困兽,丢盔弃甲,伤痕累累。

那段时间。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充满了我的生活。大夫狐疑地盯着我的体检单,念叨的都是那句千篇一律的说辞:“我看各项指标很正常啊。”直到有一次,他放弃再开出新的药方,严肃地对我说:“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如同触电一般,我坐直了身体,要承认。这次的诊断似乎直捣病灶。

其实我隐隐知道,之所以迟迟不肯入睡,不过是期望一天的时间可以延长一些,那么充斥着拼搏与厮杀的新一天就可以慢些到来。年幼的我对探索世界有着强盛的欲望,非常明确想成为一个很强大很厉害的人,浑身自带万丈光芒。

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勃勃野心,大概要追溯到四岁那年。在幼儿园老师的口哨声中,幼小的我们睁开睡眼起床上课。穿鞋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鞋带被系成了死结,于是蹲下身,用尽各种方法与这根该死的鞋带较起了劲。

很快,大家纷纷穿好鞋起身离开,直到远处的上课铃声已打响,老师才发觉缺了一人。她心急火燎赶回寝室,终于在床铺边找到了我。这不得不说是一幅诡异画面:一脸狰狞的小男孩光脚蹲在地上,用红肿的手指对付着一个打不开的死结,颇像一只饥饿的猫,正用利爪狠狠戳着一只可怜的老鼠。

很多年后,我无法理解当初的熊孩子是何心态,鞋带松不开,可以马上求助生活老师,也完全可以把脚强塞进鞋子中,即便将死结一刀剪掉,也总比傻蹲着跟它死磕强。那模样像极了低智商的食肉动物。拼命跳跃,以期获取高处的食物。

期望能够无所不能,从小就沸腾在了我的血液中。

在脑海中孵化出梦想的雏形

念小学的时候,班干部制度让我们初次对荣誉与身份有了等量齐观的认识。虽然我宣传委员的头衔是自荐而来。但好歹也是根正苗红的班干部,因此除了脖子上的红领巾,我还有权力佩戴两道杠。除我以外,谁都没拿区区班干部当回事儿,因此主动佩戴了两道杠的,全班独我一人。只是,我那金光闪闪的两道杠,是自己花五毛钱从文具店买来的。

“官老爷不要脸。”有调皮的男生冲我做鬼脸,舌头吐出老长。我狠狠白他一眼,仰起头虎虎生风地走向教室门口,惬意地感受着臂童在风中“飞舞”。

突然,我发现门框上靠着一脸不悦的班主任。她低声喝住我:“程宇瀚,快摘了你的臂章,你又不是优等生,瞎凑什么热闹?”

我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这完全就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悖论——优等生并不等于班干部。因此并不等于我就没有资格佩戴两道杠。

那时,东子是班上最霸道的男生,成天被一群人围着,所过之处鸡犬不宁。有一段时间,一种集卡游戏风靡校园,据说集齐一百零八种卡片,就可向主办方兑换一台电脑。有一次,有个小男生很顺利地得到了一张获取概率极低的卡片,自然也被东子侧顺利地据为己有。

小男生哭丧着脸准备转身离开,被我挥手一把拦下。

“把卡片还给人家,你再这么霸道,当心我报告老师。”我把小男生护在身后,面向东子祭出告密牌。气势颇像不屈不挠的小斗士。东子周围的同伙,都把头羞愧地低着,眼神里流露出无奈。我知道,他们平常也没少受欺负,虽然整个班级都对东子的霸道心知肚明,但每个受害者,都或多或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肯将那两个字宣之于口。

那一天,只有不自量力的我,把自己看作正义的化身,很不知趣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东子拒绝了我的要求,并且送我一个羞辱的手势,然后,扑上来,和我扭打在一起。

事情的处理结果,是我和东子备被打五十大板。作为“知法犯法”的班干部,我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念检讨书。在大家灼灼的目光中,我站在讲台上,乖巧地表达着自己滔天的悔意,心里卻飞满了蒙太奇般的问号,以及各种不服。

第一次,我有些不懂这个世界,觉得它与想象中或书本里脱轨太远,复杂而又深沉。然而,我依旧佩戴着我的两道杠,骄傲又另类地活着,并渐渐在脑海中孵化出梦想的雏形:当一名伸张正义、不屈不挠的侠义律师。

少年心中沉睡着一颗星星

成长路上,我依旧执拗地与一切看似不合理的事物单打独斗,那股子死磕劲儿变本加厉,但也因为它而不断吃亏。在餐馆里的菜中吃出了头发,我会当着所有顾客的面向老板大声提出来,于是这家店从此以后再不愿做我的生意;路边的夫妻吵架动手,我会冲上去将之拉开,最后两口子反过来埋怨我多管闲事;一同学因为有小偷小摸的恶习而被全班孤立,只有我愿意每天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进行教化,以至于大家觉得物以类聚,于是顺便也将我孤立了。

十六七岁的我,以为自己是绝世的大侠,不懂明哲保身,明知前方是一簇火焰,依旧像飞蛾一般纵身扑入,牺牲掉本该花团锦簇的青春,用跌入孤独深渊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买单。

父亲悄悄附在我耳边说,你已快要成年,学会示弱和圆滑,并不可耻。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觥筹交错的酒桌边。各种卑微又华丽的祝酒词在桌子上空穿梭来去,听得我心惊肉跳。酒席结束后,我扶着刚刚吐完的父亲走在街上。看着他脸上粗红的毛孔和岁月磨砺后的疲惫,我忽然觉得,生活是一道永远也解不开的多元多次方程。

开始接受父亲的意见,尝试着改换自己的形态,每天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漠然戴着耳机学习,把音量调到最大,用摇晃的节奏把喧嚣覆盖。在陡然换掉背景音乐的日升月沉中疯狂做一张张试卷。课间时间,至多半眯着眼靠在墙上,听同桌W用评书一样的语气谈论他和某个异心的春天。我还屏蔽掉了班级QQ群,再也不会于课堂上发言,用压抑的手段,变成只对自己说话的哑巴。

情绪和话语是有形的,填积得久了,不免需要排遣。此时开始痴迷阅读,杂志一本本地买,在文字中打捞一尾生活中失去的鱼,或找寻一缕隐于掌间的月光。同时开始写作。把想说的话凝固在纸上,为几片雕琢许久的羽毛欢呼整日,不需要谁来窥探我的四季冷暖。

群处守住嘴,独处守住心。还好,虽然与孤独撞了满怀,但我身披金甲战衣,将孤独这头桀骜不驯的怪兽降服成了一只熟睡的花猫,与过去暴躁的心态判若云泥。孤独得久了,情绪也能变得细腻,世界变得纤毫毕现、层次分明。

只是,这样充满小确幸的日子,却始终不是我想要的频率。

有一天,W告诉我,等高考结束后,他想带着一颗流浪的心远走他乡。这话让我倍感惊异,并知道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作为优等生的典范,他按部就班、中规中矩,恐怕窗外发生了十级地震,也能淡定地继续在试卷上写下答案。我只敢想象他未来穿着西装在办公室中运筹帷幄的样子,不敢想象他蓄一头长发,仗剑走天涯的潇洒。

少年心中沉睡着一颗星星,只待某一日破蹚而出,这份洒脱被我遗失已久,也让我无地自容。

有真实的自己就够了

结束高考升入大学的那个夏天,是我多年以来。第一次勇敢地为自己的人生郑重抉择。文学类专业的确美,美得技惊四座、雪月风花;经济学如此热门,好像单是字眼儿里都潜伏着令人拍案叫绝的未来。但我还是点下了法学系这个按钮,宁愿陷身厚得能砸死人的教材之中,向一段恰同学少年的岁月挥手作别。

在父亲的安排下,从大一开始,我就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负责坐前台,顺便预习了人生百态。经常。有衣着光鲜的暴发户来咨询怎样巧妙避税。有犯了事儿的年轻人哭丧着脸请求律师为自己开脱罪责。每每此时,我的侠气就卷土重来,特想指着他们的鼻子,牛气地说一句,这是不道德的。

但我知道,这些热气腾腾的话,业已成年的自己,一万个不能说。

带我的律师评价我是一头二月黄牛,只知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这话也许是对的。在事务所里,我不擅长与人交际,说不出漂亮恭维的话,爱把是非分明挂在脸上,每天在各种差错中焦头烂额。像是用慌乱的十根手指试图按住一大堆跳蚤。

不是没有想过学会弯折自己。去琢磨每个人的喜好,去学会左右逢源,只是那樣做的效果并不好,还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挫败感如同一只臭虫,叮咬着皮肤死也不撒口。

无缘无故的失眠。便在此时攫住了我的灵魂,每次夜深人静时,都能清晰听见内心激荡起伏的海。我拼命按住狂跳的胸口,用棉被包裹住全身,拼命把眼睛闭得淌出泪来,可依旧于事无补。情绪嚣张得很,偏要与我同床共枕,哕哕嗦嗦地说着耳语,宣示它的轻狂和嚣张。

2015年的初夏,我站在了大三的尾巴上,离歌唱开了凤凰花。满校园都是即将毕业的学长学姐,站在镜头前比着剪刀手,笑着笑着就哭了。

那时,学校里有一排最茂盛的榕树,毕业生们写下自己大学四年的遗憾。将它挂在树上。后悔没有学好绘画。后悔没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后悔没有好好谈一次恋爱,后悔没有多去图书馆……斑驳树影中,我穿梭在这些质地柔软、漫天飞舞的遗憾中,心里的难过忽然翻江倒海。

撞了南墙,方知年少荒唐,我发现自己苟延残喘的大学生活,过得并不快乐。我怕,我怕多年以后回首来时路,才发觉青春只剩灰色的切面,以及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一年冬天,南方难得地下了一场雪。w独自一人,背上行囊,租一辆山地车,从四川成都出发,途经雅安、泸定、康定、道班、理塘,穿过二郎山隧道,翻越折多山,最终到达稻城亚丁。在雨后初绚的星空下,他坐在公路边的帐篷前,将自拍得意地传给我。

来年初春。远在东北读师范大学的他离开校园,当了一名驻扎在西藏的军人。在林芝那方蔚蓝的天空下,他骑最烈的枣红马,喝最冷的雪山水,站在猎猎飞舞的经幡前,看群山年复一年回唱。两年后,他考上了武汉一所军校,在那处浪漫如诗的九省通衢继续梦回吹角连营的日子。

两年时间,河山改换,他的行踪连成一个三角形,静卧在中国的疆土上。

高三那年,带着又做掉两张试卷的心满意足,他时常向我吹嘘以后过想要的生活,那就是半生戎马。那时,我一百个不相信,而今,我一千次笃定不疑。

又是一个失眠夜,我和他在朋友圈中惊异地发觉彼此都没有睡觉,遂心血来潮决定举杯共饮。第一次,我不再试图与黑夜较劲,起身惬意地穿好衣服,踏着银白色的月光来到学校门口的露天酒吧,用手机给他打去视讯电话。两个远隔千里的故人,隔着屏幕就着故事下酒,一壶酒虽烈,足以慰风尘。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那个坐在街角、酒至半酣的深夜,这句诗从心中的某个角落滚落出来,如同书人折扇轻摇,将一个长达十年的故事结尾,我坐在台下,突然泪流满面。

这是第一次。对按照世俗来评判而失败的自己不再抗拒;这亦是第一次,发现夜晚惊心动魄的魅力。没有白昼的繁复之美。黑夜拥有的东西的确不多。但是,有W,有酒,有高悬的月亮,有真实的自己。这就够了。

注定是千秋苦旅上的独行者

向学生时代挥手作别。一直都在梦想与现实纠结之中成长的我。终于学会心无旁骛正视自己的野心,拥抱最饱满简单的生活。我换了一家氛围清澈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在周末时间以蹭课的身份,一个人杀向法学院那些瑰丽四射的课程。从喧嚣的酒席中逃离出来,一个人数着行道树前行,坐在路边摊畅快地喝一碗椰子粥,盛享人世的清凉,更愿意躺在地板上看书,在一场秋凉以前关上窗。我朋友不多,但仅有的这一撮愈发珍惜。我不再强迫自己去迎合这个世界,而是选择顺从本性、臣服梦想,扫尽心中荒芜,开出树树繁花。我在工作之余重拾写作,道尽法院徽标之下发生着的人生百态,并以此为出口,一个人站在墙角孤独冷静地审判这个世界,笔锋四溅,快意恩仇。

有一种人,自带光芒,言谈举止被打上厚厚的粉底,天生就适合奔跑在阳光下。而还有一种人,因为性格、出身、相貌等因素,注定是千秋苦旅上的独行者,幸有星光敞怀,将白璧微瑕的他们通通接纳。曾经,在绵长无尽的黑夜,众人皆睡我独醒,于是拼命与黑夜搏斗,想要汇入芸芸众生;曾经,我做过一轮长长的梦,要成为手握正义扭转乾坤的人。多幸运,在历经了一些弯路之后的今天,我没有辜负曾经的自己。

孤独逆行,又有什么关系?如果瀑布逆流、火车返回、子弹退膛,时光穿越回多年前那个平凡的午后,我一定会走到那个无助的小男孩身边,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自己解开那根系紧的鞋带。

并且告诉他,沉入黑夜深处,沉静就是力量。

编辑/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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