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七
我的青春。黑暗多于唯美。但我确实成长了许多,这场黑暗给我最大的财富是——当我置身光明时,依然拥有在黑暗中求生的本能。
对岸是繁花似锦还是泥淖沟壑,不过去怎么知道?这些世俗的大人根本理解不了我的梦想,那些为了名次熬坏双眼的同学更无法理解。
我是在小县城长大的孩子,对梦想的概念来源于任课老师的“说教”。每每让我上台谈及梦想,我会认真地说:我梦想当一名教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我既听话又努力,五讲四美三热爱。只要这样规规矩矩地走下去,我可能就真的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但我不知道的是,自己的乖巧只是一副皮囊。我的叛逆期比任何人都来得早、来得凶猛。那段时间,我思考的问题都带着哲学味道:为什么我的命运这样被决定,却从来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然后整个人达到了情绪低谷,像个孤独症患者自我拉扯。
这种活不明白的情绪,现实中根本无人理解。我求助于阅读,看悲戚的故事,每天不说话。我藏在书籍的世界里。看着那些压抑的思想慢慢地熄灭,慢慢地在眼前消失。无论是凉涛骇浪还是风平浪静,都不用刻意压抑什么,任由它们生,也任由它们灭。就这样,我在康庄大道上越走越“偏”,潜藏的“文青”气质渐渐显现出来。我把大人给的生活费偷偷拿去书店换成青春杂志和小说,小心翼翼地在本子上写着自己的心情。
我整天摘抄小说里的那些酸话,一个人慢慢咀嚼。我的作文写得越来越好,同时,我的数学越来越差。某天,我被老师喊上讲台做一道数学题,丝毫没有思路,被数学老师说了一顿。我向来追求完美又脸皮薄,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自尊像是被摁在墙上的蚊子血,永远清洗不掉。
这件事导致我看见数学题就想吐。我干脆自暴自弃,逃课去书店看课外书。当看见那本厚厚的《新概念作文选》时,我的心里真是汹涌澎湃。那些同龄人以先知般的敏锐感觉,把我想说却不敢说的、想写而不能写的,甚至还没想到的东西都真实生动地表达了出来,这让我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原来,我并不属于课堂,那群“新概念”作家,就是我的组织,我的同类。我成天跑去网吧,写稿子,写诗,以一种夸父追日的熱情参加各种文学大赛,沉浸在年少成名的幻想里。与此同时,班主任不断地找我谈话,指着我一直在下滑的排名,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头是岸”。这不是开玩笑吗?对岸是繁花似锦还是泥淖沟壑,不过去怎么知道?这些世俗的大人根本理解不了我的梦想,那些为了名次熬坏双眼的同学更无法理解。
大家都觉得我很有个性,班主任对我也已经放弃劝说了。高考越来越近,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熬夜苦读,只有我,带着淡淡的忧伤闲云漫步,清高而自傲,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我沉浸在美妙的泡泡里,始终不愿面对现实。直到现在,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陷入那样一种可怕的幻想里。
高考给我当头一棒。我的成绩并不差,即便是滑落的那段时间,也算是中等,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我落榜了。而且姿态非常难看。这种耻辱狠狠地烙在了我的心上,以至于在以后的生活中偶尔想起时还隐隐作痛。这是我人生中面临的第一次打击,我整日沉默,面无表情,拒绝见任何人,拒绝联系任何同学。我妈实在看不过去了,小心翼翼地用几乎哀求的声音劝我,我依然不说话。家里的空气一直压抑着。生怕不小心触动我的情绪。在家人几近崩溃的时候,我仍然不给予他们任何回应。我妈气得打了我一巴掌,不是因为考差了,而是因为我变成这么一副鬼样子。
生平挨的第一巴掌,让我压抑的情绪得到了释放。我抛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对现实开始服服帖帖。生活给予我们这样的结果,自有它的道理,或许我们不足以匹配,也或许我们值得更美好。看不清现实的残忍。才会悠闲地忧伤。我一直不相信是那些文字害了我。但我害怕它们再招惹一场祭奠。我烧掉了许多本日记,里面有我的优美摘抄和心情记录。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些无法控制的情绪,那些无法改变的结果,就让大火烧成灰吧。远离忧伤,沉浸题海。
我像戈壁滩上的一根小草,一直营养不良着,因此,在被人带到雨水阳光肥料都充足的地方后,我疯狂地成长。
我进了复读班,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似乎都在嘲笑我:“她成绩好不也复读了吗?平时成绩都是抄的吧?高考时露出真面目了?”我们走在现实规定的路上,虽然并不情愿,但是我们除了满腔悲愤地走在这条路上,别无选择。看见数学,我仍然想吐。麻木自己,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晚自习做数学题,中午看数学书,星期天总结数学。一本厚厚的习题册,各种颜色的笔迹,各种解题思路、方法、捷径。
晚自习后,夜晚幽静的小道,一个人走在模糊之中,仰头可以看到路灯下刺向天空的树枝。天空的颜色灰冷,氤氲的灯光改变了它的纯度与透明度。独行在这样的画面里,想到信誓旦旦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自己,想到试图靠写作成名的自己,真是好笑。
再一次高考结束,我面临志愿的选择。在家人看来,去医科大、读师范、读经济学,才是最好的出路。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与文字相关的专业。如果现实的铁蹄践踏了我那个不堪一击的梦想,那么,我会骑着这匹名叫“现实”的白马殊死搏斗,万死不辞,待到胜利的时候,重新捡起梦想,细心呵护。
去了大学。没有任何人和事再阻止我看书、写文,这反而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在眼花缭乱的社团里选择了一个文学社,据说这个文学社会出杂志。激情与梦想让我睡不着,我满腔热血,雄心壮志,准备大干—场。事实证明,文学是经不起热闹的。—个学期后,我毫不犹豫地退了社。我把零食、杯子、坐垫全部搬到自习室,天天泡图书馆,发疯般地读书、写字、投稿。整个生活就三件事:上课、看书、写字,而且件件让我着迷得无法自拔。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将我置之度外,我亦将这个世界孤立出去。
我像戈壁滩上的一根小草,一直营养不良着,因此,在被人带到雨水阳光肥料都充足的地方后,我疯狂地成长。那段日子,我极力想向别人证明自己,就连文字也带有强烈的表达欲。我一篇接一篇地写,想让这些年的经历一股脑地喷涌而出。哪怕写十篇,退稿九篇,我也心满意足。我自持坚定的想法、打不倒的心态和别人无法匹敌的激情,花心血浇灌着梦想,屡战屡败愈挫愈勇,不相信世俗眼中的不可能,倔强地偏要奔跑。后来,一摞一摞的样刊寄来,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但有过高中复读的惨痛经历后,在现实的选择上,我很清醒、决绝。任何荣誉,都再无法将我带进幻想的泡泡。我深知,学历不够,资历不够,仅凭并不出名的文字,并不能得到一个好的工作。我决定考研,而且要考本专业最好的学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武汉大学是出版专业的“黄埔军校”,但招生数是个位数。分析各种利弊后,我认准了武大,纵使在现实面前被撞得头破血流,纵使在考场上输得一败涂地,这也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不仅要考上,还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如果你想拥有从来未有过的东西,那么,你就要去做从来未做过的事。
正式加入千万考研大军的那天,我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我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即便武大只招一个,那个人也会是我。我把武大的校徽贴在桌子上、夹在书本里。所有的梦想和压力都抽象成那座神圣的高等学府。一听到关于武大的任何消息,会立即热血沸腾,激动不已。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那所学府耀眼的光环下黯然失色,仿佛考上了武大就登上了编辑出版专业的顶峰。
那是我精力最为旺盛的一年。雷打不动地早起晚归,第一个出寝室,最后一个回来。双休日把自己关在教室,带着干粮,闭关一天。经常疲劳得直接瘫在床上,但第二天早上起来后,依然精神抖擞。无论怎么艰苦,总有种如火般的激情在支撑着,我自己都很惊奇。
我压抑了自己所有的爱好和娱乐,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自习室里有一个男生每天坚持等我,我却从来没和他说过话。看到他写的纸条“记得吃饭”,随手丢在垃圾桶,决绝而无情。我像着了魔一样,远离任何影响因素,远离一切阻碍自己前进的事情。总觉得生活里多个人,就会牵绊我的追求。某天中午,我悄悄地搬离了那个自习室,销声匿迹了。
冲刺阶段,我很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烦。是迫不及待承受即将而来的痛苦、想一锤子砸死的那种烦,就是想期待一场考试来证明自己。老师说当你复习得很好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快到考试的日期,刺骨的寒冷,但我每天坚持到楼顶背书。之所以不待在温暖的屋里,是因为我觉得,只有在冷到心坎、冻到刻骨的情形下,我才会铭记:没有什么能阻挡我的路,没有什么再能让我心乱。我默默酝酿着,一股必胜的信念在我心头进发。
初试的日子终于来了。那两天,我一直失眠,两天睡了五个小时。当我走出考场时,特别特别地难过。我明白,某一科发挥得不够理想。我不想排队走出考场,只想蹲下来哭泣。
太想得到的东西,终究是得不到的。初试结果出来,总分没问题,但还是卡在了那一科。我这株傲然生长的小草,像是被釜底抽薪,丧失生长的能量。有些事情,努力了就可以,有些事情,拼死都无法企及,这些尚可接受。最怕的是,有些事情,你竭尽全力,它却往反方向发展。这么多年来,那么多困难也没有让我屈服,没让我低下高昂的头颅,然而,在不能上武大的现实面前,我却悲恸欲绝、肝肠寸断。
我对自己说:我的激情和梦想,不休不止。我的未来像是一片大海,又似一片天空,什么都看不到,但似乎又有无限可能。
我的激情和乐观。却换来了人生的低谷期,整个人都耗在一种盲目迷茫的情绪中。我固守的希望与梦想,瞬间崩塌。我又一次陷入高考复读的境地,但比那时候惨多了。我平淡地过着每个夜晚,不说话,拼命写字,也不和任何人交流。我把自己仅剩的精力榨干,一言不发地来来去去,不惊不扰不悲不喜,直至感觉失灵。
那时候,我还在写着《任意问》栏目,也正值《任意问》改版。浑浑噩噩地交了两次稿子,有一天,编辑突然发来很长的文字:“我觉得你写文章都不在状态了。你现在回答得一点也不好了。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要表达什么。既不好玩,也不机智。我特别明显地感觉,你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我真的把自己封闭得密不透风。极度压抑的情况下,我决定和朋友说说,却发现已经丧失了对人倾诉的能力。就这样沉沦好了。爬起来说不定还要倒下去,乖乖趴在谷底岂不是更好?
这个低沉期,差点让我生无可恋。过了初试的,开开心心地复试去了。没过线的,专心找工作去了。只有我,成了一个奇葩,什么都不做,对未来没任何打算,无处可去,无路可退。我整日沉默,面无表情,朋友都说我疯了。我很害怕自己一直低落,坠入谷底再也上不来。我不断地看以前的日记,那些激情如火的日子,那些走路都带风的日子,让我对自己佩服不已。我窝在图书馆,写了《这青春,不休不止》,这篇文章有我的颓废和绝望,但也有对自己的信心。我对自己说:我的激情和梦想,不休不止。我的未来像是一片大海,又似一片天空,什么都看不到,但似乎又有无限可能。
我很偏执,得不到想要的,那么也不要别的,最终选择了考研“二战”。我剪掉了长发,成了一个空心人,知道世事无常并且学会了如何接受事与愿违,不再无端愤怒或执迷不悟。因为最恶劣的事情已经经历了。以后再坏也坏不过这个了吧?
“二战”的日子,没有固定的自习室,甚至没有固定的城市。但是能够再折腾一次,我就释然了。看看上帝是不是又睡着了。看看自己的心还是不是玻璃的。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特别期待一场雪。后来,我写了《我在夏天期待一场雪》,很多人觉得莫名其妙。去分析一个在夏天追求一场雪的人,结论大抵是其有着颤抖不已的紧张和望眼欲穿的欲望。只有我自己知道,大雪来了。考研就近了。期待一场大雪,期待摔倒,醒来,继续前进。
考试的那两天,我依旧晚上十点多睡早上五点多起床,跑五公里再去考试。这次考试,我的心情平淡到像是去看一场无名电影。初试结果出来,第一名。我安静地准备复试。复试结果出来,也是第一。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想笑又想哭。
这大概是我的青春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代价最高的一笔。我不仅没有被现实碾压,反而回击了现实一巴掌。我不想抱怨吃过多少苦,如果我不能把这些苦转化为成倍的甜,那么,就不值得一提。我亦不想渲染考取武大的第一多么厉害,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决绝、反败为胜的魄力以及认清现实的能力。
我终究踏进了武汉大学,带着激情和梦想。但当入校的激情退去后,我忽然觉得好疲乏,感情疲乏,生活疲乏,以至于做每件事都像是执行任务。我发现,过了考研这个坎,我仍然失望。高考后,我以为前面是海阔天空、繁花似锦,却发现前面还有一座山;考研后,我以為一切都结束了,但仍然要为人生的走向奔忙,这是始料未及的。
在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后,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读博。其实我并不知道读博到底是为了什么。几经挣扎,我还是放弃了。
十年时光,单纯地说是为了追求梦想,太过苍白。我付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成长了多少,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既然决定离开校园。那就不得不做好走进社会的准备。于是开始漫无目的地找工作,晕头转向地跟着大部队面试互联网企业。每天早上起床,梳洗打扮,换上人模人樣的服装,然后奔波于各个面试现场,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思考面试的经历、自己的不足。我着急忙慌,焦头烂额,却不敢停下来思考自己到底要什么。因为我害怕,一旦停下来,就会错过其他行业的招聘。
我面试过互联网企业、银行、快消品企业甚至房地产企业,一直到最后,才等到出版社的招聘。但凡跟出版相关的公司,我无一例外地自信上场,拿出自己的作品,讲述自己的经历。谁敢和我比。我就敢碾压他。十年的积累和沉淀,不是谁都可以临场发挥出来的。
拿到几个出版社的邀约后,我突然陷入两难中。强烈的人格分裂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边是高薪的互联网企业,一边是自己这么多年想做的工作。一直拖到最晚的春招,大部分同学都完成签约了,我还犹豫不决。同专业的大部分同学都选择了其他有“钱途”的行业。很多人都在观望,我到底会去哪里。如果我进了出版行业,意味着要被人戳脊梁骨:你不是很厉害吗?不也就拿这么点月薪。这种选择,足以击垮一个人的意志,我甚至想到了抓阄。
我最终遵从了自己的心,选择了出版行业,成了一名编辑。说不上哪个选择更好,像我这种人。生来就要涅槃。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高,但是精神上的贫乏是最令人感到恐惧的,这种感觉会让人窒息,完全无路可逃。我在毕业论文的致谢里写道:我将保持读研的激情迈入职场,在出版行业兢兢业业,做一个踏实严谨、认真负责的编辑。
十年时光,单纯地说是为了追求梦想,太过苍白。我付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成长了多少,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我的青春,黑暗多于唯美,但我确实成长了许多,这场黑暗给我最大的财富是——当我置身光明时,依然拥有在黑暗中求生的本能。
十年来,我伤心绝望过,一蹶不振过,彷徨挣扎过,忍过孤独,路过贫穷,受过欺骗,扛过疾病。无知亦无畏,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面对、接受、体验、学着长大,一次次否定,一次次再坚持。我终于丢掉了当年那个苍白瘦弱的孤单的身影。曾经很多个日子,我惧怕没有出路,常常抑制不住地想哭,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我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可是事后,我却仍可以站起来。我不可以让人看到我的失败和脆弱。
十年后,当我回望时,恨不得穿越时光去拥抱那个苍白消瘦的、多愁善感的、惊慌失措的、迷茫困惑的、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姑娘。一路走来,我单枪匹马,没有人为我出谋划策,没有人为我开辟绿色通道。我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情,却越来越光明。我不知道有多少梦想像弱不禁风的花骨朵一样,惨死在考试的铁蹄下。没有现实的沃土,花骨朵开不出什么花,更结不出什么果。
潮水退去的时候,搁浅的永远是那些看不清楚方向的人。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