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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见证的岁月

头发见证的岁月

宋元新

当我坐在椅子上,理发师的剪刀在头上飞掠的时候,清晰的头发断裂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关于头发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我住在农村,村里还没有一家固定的理发店,只有每隔半个月来一次的剃头匠。他骑着自行车,车后面驮着脸盆和支架,车前挂着一个老旧的黑色挎包,走街串巷地吆喝,遇到有人就喊:“剃头的,来剃个头!”如果有人有意,他就会从车上下来,开始他的生意。

爷爷是光头,他说这样好打理,洗脸的时候,用手一抹,就算是顺便洗了一个头。当爷爷冒出来的头发摸起来没有那么扎手的时候,剃头匠就快来了。

中年时分,发福的剃头匠推着车子走进院里来,刚从地里回来的爷爷扭头看到,笑着说:“算着你这老剃刀要来了!”“可不嘛,我也算着您老的头上不太清爽了。”他们是老相识了,爷爷也只认他的手艺。

在院子里的孙子辈的孩子们也都忙活起来,拿盆的拿盆,打水的打水。我跑到堂屋搬来椅子,放在院子当中。剃头匠打开挎包,从里面掏出一大块黑布,抖开,给爷爷围好,接着掏出一卷牛皮带,再抖一下,里面别着大小不一的剪刀和剃刀,明晃晃的,剃头匠把它们往支架上一挂,随时取用。

“您老好福气啊,这么些个娃娃。”

“看着是热闹,但是有时候也闹心。”

说话间,剃头匠已经取下来了一把剃刀,在牛皮上蹭蹭,刀口银白,他轻按住爷爷的头,剃刀划过头皮,那声响听得人浑身酥麻,花白的头发楂就像被风吹落了一股轻巧。两个人的话题仍在继续,都是些闲事农事之类,有时候剃头匠也会讲一些他走街串巷的趣事,言谈话语之间就已经将一个脑袋剃得光溜。我扒着椅背凑上去摸摸,滑滑的,像个刚剥了壳的煮鸡蛋,再经过热水一洗,冒起热气,就更像了。剃头匠最后给爷爷刮刮胡子,掏掏耳朵。

“给你这么一弄,整个人都舒坦利索了。以后你还来啊!”

“放心吧,您这我绕都绕不过去。”

后来,爷爷被爸爸接到城里,头发长了,他说想去剃一剃,就找了一家大的美发店。爷爷说:“不用美,全部剃掉就行了。”那理发师干惯了美发造型,这么直接的还真没做过,也不敢下手,说给找个技术好的来。爷爷咕哝着说:“这么大店,怎么连个头都剃不好?”

与爷爷将头发剃光图省事相比,爸爸对于头发是更在意它们的黑白。

从他年轻时的照片来看,爸爸是很注重修饰头发的,三七分梳得一丝不苟,成熟且精神。小时候,早晨总能听到厕所里哗哗的水声,那是爸爸又在洗头了,然后擦干,再梳整齐,占着厕所半个多小时。妈妈有时就会说他:“梳得这么整齐要去相亲啊!比女人还麻烦。”

后来,爸爸开始长白发,它们在梳得整齐的黑发中就像是裂缝一样的存在,刚开始它们还比较少,小心翼翼地躲躲藏藏,爸爸也是下手狠辣,斩草除根地见一根拔一根。但是这没能遏制住白头发上蹿的趋势,再说斩草除根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终不能长久。于是,爸爸就改变了策略,用数量庞大的黑发去盖住白发,这个方法奏效了一段时间,却也是掩入耳目的缓兵之计,悄无声息地不少黑发就被白发策反了。看着气焰嚣张的白发,爸爸一咬牙走进了理发店,“老板!染发!”

在化学药品的作用下,爸爸的白发纷纷改过自新,半白的也迷途知返。他从理发店回来的时候,头发乌黑得发光,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虽然有刺鼻的气味,但这在他看来是非常值得的牺牲。

辈分到我这里,我对头发的认知经历了数次变化。

起先是满不在乎的,几岁的农村小孩儿,哪里懂得什么美丑,都是剃头匠给爷爷剃光之后,顺手将我的一起收拾了。短短的,摸起来有些扎手,像刚还俗的小沙弥,但也清爽凉快得不行。

长大一点,到城里读小学,在额前留了一撮活像鸡尾的头发,因被新同学笑话了好一阵,所以自己偷偷地拿剪刀剪了,又因技术不佳,剪成了狗啃鸡尾,所以又被领到理发店彻底推平,而我的第一个正式有所谓“美”的追求的发型,也正式退役了,永不相见。

等到年龄再长,叛逆心起,就一味地要留长头发,自认为很帅很酷,再加上每次剪发都觉得被理发师摧残得没了人样,就更加抵制剪发,所以就造成了头发三千丈的局面,老妈也就成了我宝贝头发的头号“天敌”,二号是老师。在对抗“天敌”的过程中,我有时成功,有时惨败,最惨的一次已经达到了改革发型、开放头皮的地步。

再后来,上了大学,进入放养状态,看有男同学扎起来小辫儿,套上了发箍,染成了彩虹,总觉得也应该从头到脚地解放自己了,没错,就从头开始。

在享受了一段时间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我却看不到你的脸庞”的所谓诗意与整天像行走在黑色原始森林之中并时常真的撞树还有没事就被用头发下饭之后,我切身体会到了女生所说的“三干烦恼丝”的滋味。我愤怒了,推开理发店的门:“老板!剪短!”我凶狠地指着自己的头发,像指认仇人一般。

理发店的老板,边剪头边顺便推销了一下店里的烫染技术,前后花了半个小时。最终,我顶着微疼的头皮和焦煳的气味走出了理发店。那味道数日不散,夜半梦回,时常让我错以为是宿舍着了火,因此惊醒了好几回舍友。

烫完之后丑得不忍直视的现状在两个星期之后终于有了改观,我还没来得及臭美,就惊恐地发现寒假要来了!是做“乖孩子”,还是准备挨揍?在思考了数日之后,最终还是决定要发不要命。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妈妈只是明知故问了一句:“你烫头发了吗?”我战战栗栗地点了点头,便就没了下文。

正月里不兴剪头发,所以我又有了头发保护月。返校后头发已经很长了,还是蓬蓬卷卷的,再加上被烫之后的微黄,我走在学校里就像一只随时要爆发的炸毛鸡,看得路人纷纷避让。

享受够了自己的放荡不羁,就想去理发店把头上的一堆杂毛推干净。老板忙活的同时还不忘问:“小伙子,你这头发是哪家店给你做的?你看这药水都没涂匀啊!要是在我这里肯定给你弄好,还能优惠。”我不想打断老板发挥口才的兴致,只看着掉落的卷发不说话,而老板的兴致一直很高,等到剪完洗净吹干,我指着地上的头发说:“老板,这些就是你上次的杰作。”

现在,我喜欢去一家装修比较简单的店面去剪头发,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微胖,戴眼镜,说话声音很轻很客气。他的店是和新校区一起建的,十来年了。他会听你的口音猜你是哪里人,再说说那里的地方特色,很容易找到聊点的方式,有亲切的感觉,但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他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剃头匠,他好像跟每个村人都很熟悉,但是又不过分亲密。

我想千里之外,田边的土坟上野草怕已经及腰深了。我也离开了故乡,再也没见过那个剃头匠。

老板的话拉回了我的思绪,“年轻人也得注意头发的养护,你这半边也开始长白头发了呢……”一句话又让我的思绪飞到另一个千里之外,老爸(不知何时起,“爸爸”这个称呼已经变成了“老爸”)已不再去染头发,他说太伤身体了,“听说还会致癌呢”。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惊恐。但他还没向已有大胜之势的白发妥协,买了什么一梳就能黑发的东西,当然还是得配上药水。寒假的时候,他说:“帮我收拾收拾,过新年了!”药水原料所注明的一连串复杂的化学名称,直让我眼花。我握着瓶子故作轻松地说:“这个东西真的管用吗?还是少用一点吧。听说黑芝麻和核桃的能黑发。”我不知道那些化学成分哪些有毒,但是我至少知道黑芝麻和核桃之类对我的父亲无害。他应着,然后弯下腰,让我涂抹。

想起有一次,我看到了他的身份证,猛然间发现,当我完成大学学业的时候,我的父亲正好是五十岁,一个知天命的年纪。我不知道他何时会放弃抵抗白发的做法,也许已经放弃了吧,如果没有子女在场。我只知道他终将是要失败的,因为他可以把白发染黑,却改变不了那白發所代表的不断老去的岁月。我会变成爸爸,爸爸会变成爷爷,爷爷会走向生命的终点,时间是无限的,于个人而言却无意义。一个人的生命有限,身体会帮着计算,头发会进行见证。

剪刀开合,头发断落,玻璃窗外已是夕阳,细碎的头发楂粘着残余的阳光,从我面前慢慢坠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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