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蒙
我一直很感激命运。让我在适当的年纪遇见梦想。在最值得吃苦的年纪没有选择放弃。并且与深爱的一切厮守终身。每当我想起那些闪闪发光的梦。哪怕再糟糕的境遇也能熬过去。
1
一如《百年孤独》的开场白,许多年以后,面对撒满图纸、暮光和金色尘埃的办公室的时候,我一定会想起G带我去看荣和中央公园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荣和中央公园不是公园。而是一个小区,位于市中心的豪华居住区。我承认年仅16岁的自己没见识过什么大世面,所以,巧夺天工的高楼大厦,古典雅致的亭台楼榭,布局巧妙的园林小路,轻而易举就攫住了我的呼吸。G带着我穿过绿荫浓密的长廊,风里有甜甜的香气,轻轻笼罩着这片在我往后人生里有着非比寻常意义的土地。我永远记得G回过头来,以状似不经意又掩饰不住的骄傲神情对我说:“这个小区是我舅舅亲手设计的。”
不久之后,我读了三毛的书,得知这位奇女子无意间在报纸上看到一张沙漠的图片,就携着一腔孤勇和未知的余生义无反顾地奔赴“撒哈拉”。这也许很矫情,甚至可以用不切实际来形容,可很多惊天动地的举动,往往就是一瞬间决定的。我听见G说那句话的刹那和三毛看到沙漠照片的片刻。一定有着一模一样的心情——仿佛一个从未奢望过星空的孩子与银河不期而遇,震撼溢于言表,紧接着心底荡漾起一圈又一圈人生在世找到归属之地的狂喜。
这么多年,按照大人的意愿循规蹈矩、忙忙碌碌,生命突然划开一条裂缝,我循着微光向前,终于在风声凛冽的豁口看见了想要的未来——建筑师。
我把荣和中央公园的照片夹进了日记本,像写喜欢的人的名字一样,庄重无比地写下高考的目标:建筑老八校。这是高三那段黑暗无光的岁月里唯一使我百折不挠、破土向上的力量。梦在心底生根发芽,日益壮大,越狂妄的梦想就需要越巨大的努力去支撑。越来越多的时间被填补得严丝合缝,我终日与数理化和英语单词周旋,披星而出、戴月而归的日子像一根长长的线,从盛夏蝉鸣拉扯到迟冬暮雪。当一个人心中有梦,他的字典里就看不见“困倦”“疲惫”这些字眼,甚至看不见别人的关怀与爱。
一天晚上,弟弟见我久久没有回家。就一个人跑出家门到学校接我。我念的小学、中学连同一座二本大学都在同一条街上。离我家路程不远。但天黑灯暗,弟弟不小心摔倒磕坏了下巴。我牵着号啕大哭的他回家,母亲一边上药一边唉声叹气,问我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是啊,为什么这么拼命呢?她不止一次在月上柳梢的凌晨敲我灯火通明的卧室的门,劝我量力而行。母亲说:“你的成绩考上一本都有些困难,更别提老八校了。何况女孩子离家太远总归不好,考附近的二本也不错,毕业了让你爸给你在小城里找份工作。这样我也不用总操心。”
那天晚上我窝在被子里哭得像个孩子。我不怕万人阻挡,就怕最爱的人劝我投降。家就像暗夜里永不熄灭的白月光和庇护自己的蓝色苍穹,可是啊。手机里的歌一遍一遍循环唱着:月光很好却比长夜短,苍穹很蓝却比梦里浅。梦想的香气馥郁,北国的风光旖旎,我怎么肯在出发前就缴械投降?如果我未曾见过太阳,也许就不会惧怕夜的黑。就因为奢望过梦的破晓。才无法忍受不能做梦的世界。这就好像。从未活过。
2
曾经付出的一切,时间都会给予回馈。高考我取得值得嘴角上扬的成绩。可上帝不会一次性把窗开得彻底,我的分数虽然达到老八校的投档线,但要如愿进入建筑系依旧遥不可及。在百般权衡和父母的强烈要求之下,我最终选择了本市的一所大学,被学制5年的建筑规划系录取。这所大学按照大类招生。学习两年之后分流成建筑学和城乡规划两个专业。
站在大学校园里。南方九月的风依旧像一匹烈马,踏过满园荷香,闯入我的胸腔。连心跳都“嗒嗒”作响。我坐在窗明几净的画室,练素描,画水彩;我操起美工刀支起PVC,画图纸,做模型;我跟随班级到风情古朴的安徽西递,拍摄小桥流水飞檐翘角,在柳梢下写生,在日记里一笔一画地记录“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一切看似和曾经的梦寐以求别无二致,可又有着实质性的不一样。惊喜逐渐被消磨掉,生活比想象忙碌,繁多的课程,忙不完的设计,活像另一个高三,疲惫悄然滋生。这样的累和高三的累是不一样的,高三我盯着终点的火苗冲刺,我知道六月的高考就意味着胜利号角吹响。可是大学面临的这个专业呢,我真的有终点吗?
关于“建规”行业的传闻达到骇人听闻的效果。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充斥着“某建筑师熬夜猝死”“90%的规划师都患有颈椎病…‘建筑师活不过40岁”的悲劇……虽是夸大其词。大家脸上挂着说笑的轻松表情,可要说听见的人心底没有丝毫惶惑都是骗人的。
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听G说她舅舅的工作就是常常公费旅游寻找灵感,回来后画画图设计设计大楼,薪酬还很高啊。可是世上没有时光机,也没有一个成年人会问责他人16岁时的无心之谈。
有段时间我的心像关了一头野兽,暴躁、压抑、狂怒,仿佛随时要破笼而出。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一切却不是自己想要的。可笑吗?是有点儿。那有勇气重新选择一次吗?
不只是我,很多人都遭遇过这样的窘境。彼时北上念大学的高中老友常常找我诉苦,这些人要么考去了心之所向的北京,要么进了西电排名全国第一的通信工程,但是他们痛不欲生,他们愁肠百结,他们说,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Q说:“逃回高三的牢笼,重新再来一次吧。”但两年过去。他始终没能提起退学的勇气。人生没有彩排,重播的代价不仅是耗费大好的青春时光,更是把有限的光阴和精力投入一场赌局中。谁都不能保证重来一次。人生就不会走错场次。
怎样才是正确的人生呢?放弃曾经的梦想是懦弱的妥协吗?抑或不敢重新开盘才是胆小鬼?这些问题一个一个砸进我的脑海,却似沉入深不见底的汪洋,毫无回应。
可其实道理很简单。当打开曾经的日记本,看到荣和中央公园那张发黄的老照片,回忆忽然像时光里温暖的灰烬铺天盖地落满肩,灼热的余温提醒着我,别忘了那个从16岁起就镶嵌进生命里的梦,别忘了那一度是你活着的理由。
3
大二末期专业分流的时候,我选择了城乡规划。纵然高举梦想旗帜,但人不能只靠梦想吃饭。结合实际情况之后,我发现自己不具备建筑师该有的想象力和创造性。更适合偏向理念和政策的规划领域。这条路,也许能让我走到底。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历经一场心路搏斗,做出重大选择之后倒是心如止水。人最应该担忧的不是付出很累,而是找不到方向。天朗风清之后。正如顾城所说,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静的海。以最狂野的力量淬炼自己,用最平静的心态对待事物。
除了完成课业,我还参加了很多活动——科研创新项目、各类竞赛。大三末尾组队报名闻名全国的“西部之光”。六月份飞到南京进行现场踏勘,七月份真正开始着手竞赛项目时已经放暑假了。彼时正值宿舍修整,我们把全部行李从原宿舍搬出来。假期申请留宿只能住进老校区。老楼的条件非常简陋,没有热水没有洗漱槽,每天洗脸刷牙洗衣服只能蹲在厕所里,晾衣服的阳台露天,一下雨就得重洗一遍。所有人都在抱怨,但是啊,我却永远铭记了那段岁月。
真正心无旁骛的三点一线,从一张张的手绘一草,到铺开越来越大的二草;从一知半解,到方案成形时几个人开心得跳起来;从审美被吐槽无数次的茫然感。到草图一张张变成机图的成就感……我居然一点都不担心输赢,甚至觉得充实且快乐。唯一觉得遗憾的,便是竞赛结束后。这个过程都不会再有——大家头脑风暴时的开心和跳脱,交图倒计时的紧张和压力,被赞扬和被否定的忐忑起伏,跟摄影棚一样宽敞但杂乱的办公室。那五双疲惫却会发光的紧盯屏幕和草图的眼睛,还有桌子下的蛋糕和外卖,从窗外飘进来的阳光和光影间轻飞曼舞的细小尘埃……一生中都不可能忘得掉,那团结一心想把方案做到最好的五颗心。
人这一生。不是活过了多少日子,而是记住了多少日子。每个被你记住的日子都将成为你生命里不可复制的一部分。我终于敢说,我的大学也有一段无悔的时光。它在我的生命里永远闪闪发光。用一段时间全情投入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没有任何杂念也没有任何抱怨,真的太有意义,越来越觉得当初选这个专业没有错,我热爱它,并且越来越热爱。曾经憧憬了无数次的大学生活。像一场迟归的夏风,落到了大三的尾巴尖。
渐渐发现宿舍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条件简陋却意外地通风和凉爽,没挂蚊帐和床帘,行李很少,睡觉的时候还能听到老窗户吱呀作响。午后的窗外阳光明媚树木绿得发亮。每天早起晨跑,上午待在图书馆看想看的书,下午忙竞赛,晚上准备第二天的资料然后夜跑。晚上下雨,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画完图,坐在窗边,抬头望一眼楼下尚且浓郁的紫薇花,忽然觉得时光那么慢,像值得一生去热爱。
一天夜跑之后在国防生基地,我独自一人,终于爬上以前怎么都翻不过去的训练墙,旁边不认识的小孩子看着我笑,晚风呼啦啦地吹着,雨突然唰唰地落了下来,我坐在墙上,那一瞬间突然想要落泪。
4
“当兴趣遇上坚持,那就是才华。”这句话是道馆大师兄的QQ签名。看到的那一刹那。心怦然而动。仿佛长久的固执邂逅了最动听的诠释。
从大一起,但凡有空我就会去跆拳道馆,并且在那里结识了一帮热爱生活的好友。其中一个便是大师兄。他的名字在道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他对跆拳道热爱得最是用力,常常把自己搞出一身伤。
“打架”是宣泄压力的最好方式,特别是大四时,我踢靶子的力度比以往凶残很多。脚底靶子啪啪响,耳朵按下倒带,宛若雷声轰隆。就业指导课的老师说:“我们学院是学校最好的学院,我从不担心你们找不到好工作,唯一惆怅的就是建规班,建筑班还好些,规划班就操碎了心……”
一言以蔽之,就是就业前景不太乐观。并非没有工作,而是称心如意的工作不多。本科生要进市规划院相当艰难,到各种地方乡镇规划局既嫌偏僻简陋又嫌工资低,也有去小公司画图的,但很多人高不成低不就,选择转行。刚毕业的那一届除去出国、考研的,从事本专业工作的人仅有一半。
连进了市规划院的学姐都顶着红肿的双眼,劝我说:“虽说规划师规划城市乡镇听起来很牛,但是赶图的日子熬夜熬得你亲妈都认不出你了。所以女孩子能转行还是转行吧。”
脑中的画面突然断了,原来是大师兄拿走了我的脚靶,我扑了个空,险些摔倒。他眼疾手快拉住我,我抬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喂,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话题在我们宿舍不止一次揭开过。舍友疯子一般大叫:“刚进这个专业的时候我还知道梦想是啥玩意儿,现在已经不懂怎么写了。”“梦想的翅膀被现实烤了当鸡翅吃。”“我的梦想就是活过40岁!”
大师兄嘴角一勾。来了个很霸气的朝天蹬,“跆拳道咯”。
很多事情我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尾。比如紫霞仙子猜到意中人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找她,却猜不到那人不是自己的盖世英雄;再比如我猜到大师兄会回这么一个答案。便只当他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却没有猜到当兴趣遇上坚持,不仅产生了才华。还缔造了一场梦落花开。
大四那年,道馆教练准备金盆洗手、云游四海,临行前准备把道馆送给大师兄,由他继承。
我们都不要对这个世界丧失希望与柔情,时间不会辜负每一个平静而努力的人。
闲暇时我开始去市规划院实习,那里有不少我们学校的学长学姐。他们很照顾我,带我做一套乡镇规划。渐渐发现,自己的软件知识真的是短板,PS、AI、湘源、天正建筑、SU……没有一项称得上得心應手,耗费在一项小小的工作任务上的时间太多。理论知识更是捉襟见肘。此前应对各种项目竞赛的优越感全无,我第一次体验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无力感。这个专业本身就是庞大的体系。需要学习的东西更非三年五载就能融会贯通的。
所以我动摇了?并不。早就认清,一路走来,就像“北漂”。我经历的这些其实就是变相的雾霾、风沙、高物价、蜗居,有太多的困难阻挠着,可是北京依旧是容纳梦想的最大容器。无数梦想之子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梦想可贵,在于从不容易。它闪烁着迷人的光,因为必须经历蜿蜒崎岖的追逐之旅。以前我从不信蝴蝶能飞越沧海,很久以后才明白,一个人眼里有光,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5
我选择了考研。本科5年加上读研3年,毕业时我已经26岁了,顺利进入市规划院。画图的时光总是变得悠长而缓慢,大家坐在大大的办公室里埋头画图,间或蹦出几句笑话,中午一起吃盒饭夹着对方碗里的菜,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常常令我想起年少时候的事情。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如果16岁那年G没有带我去荣和中央公园,那么我的人生就是另外一副面貌吧。也许没有这么累。也许没有这么快乐,也许活到26岁。都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热爱什么,厌恶什么,该追求什么。我一直很感激命运,让我在适当的年纪遇见梦想。在最值得吃苦的年纪没有选择放弃,并且与深爱的一切厮守终身。每当我想起那些闪闪发光的梦。哪怕再糟糕的境遇也能熬过去。它如同一束目光从背后炙烤着我。我必须抬头挺胸,走正路,不折堕。它就像是蜗牛的壳,轻盈,易碎,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举起来,可一旦背负,那便是一生的重量。
明天的路也许还有很多困难,但此时我愿珍惜胸腔鲜活跳动的心,永远努力,永远向上,永不服输。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