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莉
1
近来,我花了一段时间,整理自己从前的作品。
那些绮丽的、轻薄的词句,枝枝蔓蔓,丝丝缕缕,如刻纹绸缎一般,包裹了曾经所有的泥泞与苦楚。我将它们从硬盘里翻捡出来,一一温习,偶尔在看到部分无病呻吟的字眼时,也会笑出声来,就像是在和十六岁的自己对话。
文字本来就是私密的东西,纵使矫情,也带了几分纳西索斯的傲气,我们喜欢孤芳自赏。
我读高中时, “玛丽苏”小说一度十分流行,常常有人写了故事,上传到学校贴吧,来博得一两句赞美。我看过,写过,却因为胆怯,只敢躲在网线的另一端,窥探他人的荣耀。后来,有一个女生因为写的小说被顶成了热门帖,就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
慢慢地,对作品的讨论全部转移到作者的身上,连没有看过小说的人,都知道高二(13)班出了一个女生,整天幻想着和霸道总裁谈恋爱。他们常常在课间的时候,成群结伴地来到女生的班上围观,仿佛她是供人取乐的猴子。
“她长得好难看,从小到大没被人喜欢过吧。”
“还真是什么人都能写小说了。”
“越是缺爱的人,越是喜欢在故事里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些议论仿佛撒在血管里的一把草籽,迎风而长,渐渐地,便挤满了整个胸腔。我被同学拉着围观过两次,每一次,都只看到女生把脸埋在桌子上,她的手指紧紧地扣进书页里,因为过分用力的缘故,关节处都有些发白。
再后来,网上的小说断了,关于她的传言也渐渐地销声匿迹。我在打水时,撞见过她一次,她扎着低马尾,袖口处缠着廉价的皮筋,背微微地窝着,双手垂在两侧,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下,仿佛一株枯萎的秋草。
我再也找不到她在故事里的那份灵气,只觉得她已经被杀死过一回。就如,黑白的红尘也是红尘,活着的人依然是“死人”。
2
没有人知道,言语到底有多大的伤害力。
在一本书中,看到过一个案件记录,说是那个失足的年轻人,家中有一间地下室,每当他犯错时,他就会被关进去,锁起来。屋子里没有窗,伸手不见五指。他一个人坐在里面,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一段着墨不多,我在第一遍看时粗粗掠过,只是在最近温习时,才渐渐回过味来:污言秽语也可以成为牢笼,在住进地下室之前,他的灵魂依然被关在暗室里,扭曲成结。
就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
高中时,我因为性格孤僻,又有两分傲气,便一直被人排挤。没有人和我说话,成绩也一塌糊涂,上课时会枕着胳膊沉沉睡过去,汗渍浸湿桌子上的试卷,阳光在眼皮上映出一片鲜艳的红色。醒来后,同桌正在做卷子,我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心底的惆怅短短长长。
“神经质”“长得很难看”,抑或是“厚脸皮”,这些话我都听别人提起过,不仅如此,我的同桌还特意把桌子拉开,和我隔出了五厘米左右的空隙,就好像我携带了某种致命病毒。
我在这样的排挤中度过了整整三年,几乎丧失了所有爱人与被爱的能力,想死,想报复,更多时候,是浑噩地混日子,期待快一点毕业。有一段时间喜欢上五月天,每天回家的时候,耳机里都是他们的歌,听《倔强》,也听《夜访吸血鬼》,每次听到高音的地方都会忍不住头皮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炸开,灵魂和云朵一起飘浮在晨光之中——。
我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原谅,绝不原谅他们给我的伤害。
太阳一点点地靠近南回归线,天亮的时间也逐渐推迟,每天起床的时候只能看见暗蓝色的天空,没有星星,而冰凉的自来水泼在脸上,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嘴角处有没擦干净的牙膏沫。吃早餐,早读课,天边终于泛起微微的白,我搓着手把古文翻到下一页,像是顺手也替自己的人生翻了一天。
6月,大雨,海棠。我拿着通知书,躲在家里哭了很久,告诉自己,我终于可以清空自己的“笼子”了。
3
在現实生活中,很少有人知道我在写作。
我不够沉静,不喜欢斟酌词句,偶尔被问到文学素养方面的知识,也总是插科打诨,用段子和笑话打发过去。而我不愿意在公共空间里发表只言片语,不愿意让认识的人看见我的文字,宁可孤芳自赏,也绝不要他人的口舌。
古人云,非礼勿言。
这是一个口无遮拦的时代。曾有一个小姐姐在自己的微博账户上晒自己买的手链,不知怎么地,竟然引来了一大群人的指指点点,说她胖,说她的手指难看,还有说她配不上这条手链的……林林总总,大约有几千条评论,全是污言秽语,小姐姐一开始还在据理力争,后来就直接删微博了。
我围观了整场事件,目睹人们把言语变成石头,将人砸得遍体鳞伤。大概很多人并不知道, “唯有完人才够资格向罪人扔石头,但是,完人是没有的”。
假期的时候,和好友一起去爬山。山峰没什么名气,人迹罕至,不同的林木之间,枝叶纠缠,人经过时,沙沙有声。鸟雀在草木间啄食,细碎的花朵开满山径,我们不说话,仅仅是站着,便已经十分美好。
山上有一株新开的荷花玉兰,花朵硕大,花瓣瓷实,远远看去像是精致的瓷器,连落地都是发出钝重的声响。我望着它,不知怎地,竟然联想起人生——
希望自己像这花一样,端庄沉默,掷地有声,在结束的那一刻,仍有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