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霜
1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遇见马青文,她站在讲台上,四十多双眼睛看着她,她有些无措,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大家好,我叫马……马青文。”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说自己名字时吞吞吐吐,因为那有关一个女生整整两年的秘密。
同桌问我:“你认识马青文吗?”我一惊,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不认识!”她撇撇嘴:“还以为你认识呢,你一看到她就脸色不好,不过她看着确实不像很好的人。”
“她人挺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前后矛盾又语无伦次,同桌吃惊地望着我,我讪讪地补充,“你一说我才想起,认识她的。”从不敢相信有一天我也会为马青文说一句好话,大概是因为,那些我以为随着初中毕业已经烟消云散的愧疚,终于在见到马青文的那一刻浮出水面。
我和马青文是初中同学,甚至还是同桌,但我发誓再没有比我们更生疏的同桌。马青文是初二上学期时转入我们班的,因为只有我旁边还余一个空位,她理所当然地成为我的同桌。
最开始我是庆幸的,因为我来到这个班半年却仍然无法融人大家,我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垃圾箱的位置,在班里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虽然马青文并不好看,但我们以后可以成为同盟,于是在她成为我同桌的那一刻,我主动对她扬起笑脸。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愣了一会儿也笑了,那个笑容满是傻气。马青文啊,她从来都是个不那么聪明的人。
我想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个全班都不怎么喜欢的人,马青文就是,她不怎么好看,偏黑还瘦。初中时同学喜欢给人起外号,我不知道他们那么丰富的想象力是从哪儿来的,马青文的外号正是“horse”。
那时候我们正学“马”的英文单词,每当英语老师教一遍“horse”,全班便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嘲笑声,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马青文身上,也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躯怎么能承受得了。
2
大概每個班都有那么一群人,她们中有成绩特别好的,每当惹事时会得到老师的庇护;有长得好看的,总是收获无数赞美;有家里有钱的……她们组成一个小团体,在班上无论谁也不会和她们过不去。
马青文来到班里的第二周,项亦悦找上我说:“蔚肖月,如果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讨厌马青文,那我们就可以做朋友。”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那么讨厌马青文,但那个时候,“朋友”这个词对我太有吸引力,我太想融入班级了,于是答应了她。其实我知道她口中的朋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也知道她选上我不过因为我是马青文的同桌,在做某些事时有优势。可那又怎样?虽说我不稀罕做项亦悦的朋友,但我很希望能在班里有自己的位置,当我说话时也有人回应。
而马青文还是傻傻的。她是走读生,会在下午带好多饭菜来,然后我们俩一起吃晚饭。她说这是她自己做的,她还说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厨师。
在我选择了项亦悦的时候,我就知道不能再接受马青文的好意了,那天傍晚我没有和她一起吃饭,而是独自去了食堂。食堂人多又闷热,我吃得漫不经心,突然有点后悔,食堂的饭菜和马青文带来的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3
没想到,我和马青文的决裂来得那么快。第二天我遵循项亦悦的话,假装有老师让马青文去办公室。马青文对我说的不疑有他。立即跑去,而我却坐在座位上惴惴不安。
项亦悦她们先回来,一路上边说边笑:“马青文居然真的去了办公室,还被老师骂了一顿,成绩这么差就别读了。”另一个人接着说:“居然没说是谁让她去的办公室,还想着保密,真是太搞笑了。”又有一个声音传来:“不是想着维护她同桌吗?还以为她们感情多好呢。”
她们说话时从不屑于小声,周围的人轻而易举能听见,那些异样的目光径直落在我身上,我低着头脸上滚烫。
我和马青文同桌两年,那是我几乎不敢正视自己的时光,现在想起依旧会唾弃那时的自己,明明知道被全班孤立是什么滋味,明明自己也经历过那样的痛苦难堪,为什么还要一心把视我为好朋友的马青文推向深渊?我曾无数次安慰自己,就算我不做那个推手,也会有别人针对她。可是,即便是这样想,我也没能轻松多少。马青文是我年少时不敢触碰的一道伤疤,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渐深刻,它时时提醒着我自己那时的卑鄙。
初中毕业时,我仿佛终于可以把自己放出牢笼了,马青文肯定不知道在欺负她时我也很难受。中考后,我对马青文说:“再见。”那段连自己都讨厌自己的时光,再见。
4
好像总是这样,当你越想逃离一个人的时候,她越会出现在你眼前,马青文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暑假过去,她长胖了点。庆幸的是,在高中的这个班,再也没发生过大家故意针对她的事情。
我不自觉地关注着马青文,她总是非常认真,甚至连老师也老拿她的刻苦来激励大家,老师总说:“你们多向马青文同学学习学习,我从没见过她走神。”是的,马青文非常努力,可成绩却只能算得上中等。宿舍熄灯后大家喜欢聊八卦,有一次便是讨论班上那些很努力成绩却一般的人,而马青文占居榜首。似乎有了马青文这个例子,大家学习都有劲头了。不努力的人会说,你看马青文这么努力还不是和我差不多。不过还好,这些话大家仅仅是私下讨论,再也没像初中时那样当众给人难堪。而每当这种时候,我能做的只有沉默。一个胆小又没有什么正义感的女生,你别指望她会做谁的英雄。
马青文是那种比我更胆小的女生,可她却做了一次我的英雄。那是高二下学期补课时,天气很热,大家都怨声载道:“不想补课啊。”谁想补课呢?可谁有办法不补课?于是也只能哭丧着脸继续学习。
可偏偏有人打电话给市教育局,举报我们学校补课。那时明面上是不允许补课的,可谁也没那胆量去举报。举报成功后班主任阴着脸,站在讲台上骂人:“你说你们怎么回事,都要高三的人了,补课还不是为了你们好,竟然举报,还报了我们班的名字。是谁举报的?给我站起来!”说罢,他双眼如利剑一般扫视下面,我们全都战战兢兢。
“还不承认是吧,蔚肖月你给我站起来!”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冒出一身冷汗,有些颤抖地站起身来,为什么要点我的名字?我没有举报过啊……
“打举报电话的就是你的手机,还不承认?你不想补课就回去,别来读书了。”我的眼泪一下就冒了出来,甚至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那些目光投在我身上像把尖刀,刺得我体无完肤,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老师,不是蔚肖月举报的,上次大课间时,我看见钟曦拿着蔚肖月的手机打电话。”那个声音好熟悉,是……马青文的声音。我终于敢说一句:“老师,不是我举报的。”
去办公室把事情真相弄清楚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钟曦看见我的手机放在课桌抽屉最显眼的位置,就拿了我的电话打。
我和马青文一起回教室,一路上,我走得缓慢,思绪却飘得很远。初中时,马青文是否也这样,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招致全班的冷漠?那种苦楚我旱就明白,今天却深刻体会到。
我偷偷地看着她,想说声“谢谢”或是“抱歉”,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反倒是她先说话:“蔚肖月,你曾经拿了块蛋糕给我吃,你记得吗?”我有些疑惑,记忆中我没有对她很好。她微微低下头,声音也低下去很多“要毕业的时候,班上同学过生日,她带了个大蛋糕来和全班分享。你把她分给你的那块蛋糕给我了。”
我终于记起来,那时周围一片热闹,全班都在为那个同学庆生,她分给大家蛋糕却唯独漏掉马青文。已经是要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看着马青文坐在角落里,神情有些落寞,于是趁其他人不注意时把蛋糕放在了马青文桌上。可那不过是我微小的善意。当作是对她的告别。
她说:“那个蛋糕很甜呢,谢谢你,蔚肖月,可是再见了。”我想说些什么,却已经到教室门口了,马青文先我一步走进去。我好想问她一句,“为什么说再见啊,马青文?”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道别啊。
5
第二天马青文没来上课,我望着她空荡荡的位置一整天心神不宁,似乎谁也没在意马青文是否在这个班上。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去问老师,老师看了我一眼,“她不来补课了。”
为什么不来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回教室,我还欠她句“对不起”,还想对她说声“谢谢”。
高三正式开学的时候,我到处寻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再也没见到她。
高考后,班长说聚餐后再去唱歌,会把这三年的同学都叫出来,我私下问他“通知马青文没有?”班长笑呵呵地说:“通知啦,每个人都通知了。”
那天我跑遍整个小城,终于买到一张好看的卡片。记得初中我和马青文关系尚好的时候,她说过她最喜欢粉红色。那张粉红的卡片上印着一匹可爱的白色卡通小马,我想告诉马青文,“horse”是种很可爱的动物,你也是个很好的人,我在那张卡片上写着对马青文的感谢和歉意,最后一句是——“马青文,如果可以,我想做你的朋友,真心實意的朋友。”
我带着那张卡片去了餐馆,可是马青文没有来,等到该去唱歌了,班长面带歉意地来找我:“蔚肖月,马青文今天有事不能来了。”我一下就愣住了,仿佛被判了死刑般。“不过她发展得很好哦,她在学厨,已经学有所成了。”班长接着说。
我忽然想起初中时马青文每天下午带来的饭菜,她说她想做厨师。我应该高兴,马青文终于找到了上帝为她开的那扇窗,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却在听闻她消息的那一刻潸然泪下,有些话,可能永远也没机会说了。
周围熙熙攘攘。而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脑海中蹦出好多画面,那些原本以为早已忘却的画面。刚来到我们班的马青文,对我绽开羞涩的笑,小声说着她想成为厨师……思绪万千时,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让我去点歌。
那些隗疚难以用语言说出,于是我只好鼓起勇气唱一首歌献给马青文,“就算积储献尽饥荒赤地/而太多债没处理/累人累己滋味/余生也记起/数一数/我实情不只得你要说句对不起……”
仿佛又回到马青文离开前的那天,她说再见,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马青文,如果你能听见这首为你唱的歌,你是否会原谅那个年少时伤害你的人?有人欠你一句对不起,而这抱歉可能永生难忘。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