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薇
1
那个夏天格外炎热，漫长。
每天下午两点，梁薄荷都要穿过狭长的小巷去另一条街的凉粥店帮忙，这是她暑假生活的一部分。梁薄荷想，以后回忆起青春，恐怕漫长的夏天和凉粥店的帮工都会是很深刻的记忆吧。
如往常一样，梁薄荷进了凉粥店，她先把姜婆婆做的粥盛到纸杯里，待到凉一些，再用塑封机封上口，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上标签——绿豆粥、枸杞红枣粥、小米粥……当然，最多的还是白米粥。这时，姜婆婆总在切咸菜。那些圆滚滚的芥菜头在咸菜缸里待了那么久，被拣出来，经过姜婆婆手起刀落，被切成细细的丝，拌上辣椒油，再淋上些香油。没有比这更配白粥的了。
梁薄荷快贴完最后一份白粥的标签时，店里冲进来几个男生。他们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额头上满是汗，头发更是像被水洗过，大概是刚打完篮球吧。其中一个男生说：“5个冰可乐！”
梁薄荷把那个贴好了标签的纸杯放进那一排纸杯中，抬起头说道：“我们这里只卖凉粥，不卖饮料！”
男生有些不耐烦：“那就凉粥吧，越凉越好！”
梁薄荷抬眼，跟男生四目相对，她有些不耐烦地问：“你看看这些粥，要哪个？”
男生也像是要发火的样子，却突然喊出粱薄荷的名字：“梁薄荷，你怎么在这儿？”
梁薄荷有些近视，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没认出男生来。倒是一起过来的那些男生开始起哄。梁薄荷皱了眉，没回答男生的问题，仍然问：“要什么粥？”
一个男生多嘴：“老大，美女对你不感冒啊？”
点冰可乐的男生回手拍了多嘴男生的头一下：“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这话一出，梁薄荷立刻认出他来了：“你是宁况？你怎么长这么高啦？”
没错，那天闯入凉粥店买冰可乐的男生就是宁况，他是粱薄荷读幼儿园时的同桌。
“幼儿园！”姜婆婆听了咧着掉了一颗牙的嘴笑，“这可算青梅竹马喽！”
梁薄荷瞪了姜婆婆一眼，说：“姜婆婆，你电视剧看太多了！”2
薄荷没告诉姜婆婆，在幼儿园时，宁况可是个小不点，要不是她罩着他，他肯定会被小朋友欺负的。嗨，那都是多久远的事了，看看现在，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若不是他喊出自己的名字，自己都认不出他来了。
晚饭过后，薄荷帮着姜婆婆收拾店里的碗筷，把第二天要煮粥的米也都准备好，然后理了理被汗浸透的头发下班回家。
昏黄的路灯下有个长长的影子。薄荷有些害怕，这条巷子里总有不怀好意的男生突然冲出来。
“梁薄荷！”那人叫。
薄荷的心猛跳了几下，站住，是宁况。
一个长长的影子变成了两个。
“你住这边？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薄荷问。她站得离宁况有一步的距离，夏天热，身上总是湿答答的。会有汗味儿。她不希望这样的味道被他闻到。
“我家早就搬走了，暑假我来看外婆。看，我外婆就住在那条巷子！”宁况指了指远处。严格来说，那并不是条巷子，那里被开发商建成了个很好的小区。薄荷看了看宁况脚上那双鞋的logo，应该很贵吧。
“哦！”薄荷答了句，漫不经心地摸了摸T恤上被粥弄脏的一块，那里变得有些硬。T恤原本是白色的，可洗过太多次了，现在颜色介于白与黄之间，看起来旧旧的。不知道为什么，薄荷有些不自在。
“那个卖粥的是你奶奶吗？”宁况问。
“哦，不是。我……打工！”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利用假期时间体验生活。我爸妈也让我去做导购，说我得知道钱是怎么挣来的，这样才会珍惜……”
经过一盏路灯，宁况的脸被路灯照得很亮。粱薄荷轻轻地笑了，忘了是哪本书上说的话：那是一张没受过半点委屈的脸。
“我不是，我是要挣学费！”梁薄荷突然变得自在起来，在一秒钟以前，她还觉得有些难为情，可在这一秒，她突然自豪了起来，“我爸爸身体不好，我妈……不在家了，所以你看，我現在得自力更生！”
宁况大概没想到薄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他摸着后脑勺好半天后说道：“挺好的！”
薄荷指着小巷深处的一处低矮的房子说：“喏，我家到了。欢迎你再来凉粥店。再见到你……挺开心的！”
薄荷冲宁况摆了摆手。宁况背对着路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也抬起手：“粱薄荷，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那声音穿过小巷，一直跟着薄荷到家，像一个秘密一般，又像夏天的水果，有着丝丝甜意。3
再去凉粥店，薄荷特意换上了粉色小格子衬衫，那是她最好的衣服，平常去凉粥店都含不得穿。平时她把头发编成两条辫子，而现在扎成马尾，她犹豫地走到家门口，又折回去，把马尾放下来，重新编了两条辫子。
那天薄荷总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拿错粥，一会儿找错钱。姜婆婆说：“薄荷，你掉了魂儿吧？”
薄荷自然没掉魂儿，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盼望宁况出现。虽然她想到这个原因时恨了自己一下，这世界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偶然遇到谁，然后又在人群里走散，这不是太常见的事吗？干吗要盼着他再出现呢？也许真的是这个夏天太热了，热得人烦躁，热得人需要一点点新鲜的东西来打破这一成不变的生活。
薄荷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没精打采之后，反倒用更加积极的态度对待工作了。她主动问客人要不要加点咸菜，努力向客人推荐凉粥，告诉他们可以带两份回去放在冰箱里。姜婆婆的目光追随着她，她就迎着姜婆婆的目光回以甜甜的一笑。
临近关店门时，宁况来了，腿一瘸一拐的。
薄荷像宁况第一次走进店里时一样走到他面前，问：“要什么？”
宁况说：“什么粥剩得多，给我来一份就行。还要一份那种淋了香油的咸菜。饿死了！”
薄荷麻利地送上粥和咸菜。
姜婆婆走到宁况面前坐下，问：“帅哥，脚怎么了？”
宁况说：“打球时被踩的，倒没什么事，就是这段时间没法打球了。”
薄荷在收拾杯子，耳朵却认真地听着。
“对了，婆婆，你这还缺人手吗？明天我来帮你卖粥吧？”宁况看着薄荷的背影，这样问道。
姜婆婆回：“我这店小，挣不了什么钱。”
“我可以不要钱，只要您管我喝粥就行！”宁况的声音很饱满，像是撑满了整个凉粥店。
那晚，薄荷和宁况一起从粥店里出来。薄荷说：“脚伤了就好好在家待着，粥店可不需要你这种碍事的人！”
宁况笑着说：“你跟阿婆在店里多闷，多一个人更有意思不是吗？”
薄荷白了宁况一眼：“你们这些人啊，就是闲。这么热的天，谁不愿意在家里吃着冰西瓜看剧，你倒好……”
不过，梁薄荷很快打住了，她怕说多了，真的把宁况给说跑了。4
宁况真的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动不动就哭的小不点了，他知道很多薄荷不知道的事。
在凉粥店里客人不多的时候，宁况就给姜婆婆讲外面的世界。有天电视里在报道迪士尼乐园，姜婆婆问：“那能比公园里的游乐场还好玩？”宁况就开始讲他去迪士尼乐园时好玩的事。薄荷侧耳听着，也跟着笑，但又不想让宁况发觉。她想，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工夫，他都變成能说会道的人了。他一定挺幸福的吧。成绩呢，成绩应该也很好吧。
客人少的时候，薄荷会掏出英语书背单词。那是她给自己布置的任务，每天要背一百个单词，背不完不准睡觉。宁况看到了打趣着：“这么用功，将来要考哪所大学？”
薄荷闭着嘴不回答。
宁况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总把3写成m吗？老师怎么教我都改不了。”
薄荷笑了：“现在呢，聪明还是笨了？”
“好像是聪明了那么一点点。哦，对了，你可以考考我的！”
“懒得理你！”
话虽这样说，薄荷还是有意无意地问宁况题目，宁况都答得很好。薄荷不禁有些羡慕。
薄荷给老爸带了份凉粥，回到家，又去厨房炒了一盘鸡蛋。老爸说：“最近有什么喜事吗？看你脸上都多了些笑容！”
薄荷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诧地问老爸：“以前我都不笑的吗？”
薄荷爸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些年我拖累你了，不然……”
薄荷最不爱听老爸说这些话，一家人说什么拖累呢？倒是像老妈那么自私，遇到一点困难就离开的人……算了，不想这些。
“爸，你还记得我读幼儿园时的同桌吗？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男孩，现在长这么高了！”薄荷伸着胳膊往上够了够，比画着。
“记得，记得，我还记得每次老师都找家长。他妈妈去了，气得不行！”父女俩难得有个共同的话题聊聊。
薄荷爸问：“那小子现在怎么样？出息了没？不哭了吧？”
薄荷笑，笑完轻轻地叹气。
那晚，她准备发消息给宁况：“你说你要是不出现，我都没觉得自己挺不幸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末了，发过去的消息却是：“虽然你不要工钱，但也别迟到！”
“遵命！”宁况回过来。
店里的客人调侃姜婆婆：“阿婆，你这生意越做越精了，用俊男靓女来卖粥！”姜婆婆口才也不赖，回说：“我的粥好，跟什么人卖有什么关系！”
宁况的脚好了，人也要走了。他说：“阿婆，以后我想喝你的粥了怎么办？”
“想喝粥就回来呗！这人不是长着两只脚嘛！”
薄荷有一些失落，但很快就像她盼着他出现的那一天一样，以更昂扬的姿态去招呼客人。
关掉店门，宁况陪薄荷回家，天上的月亮很亮。
宁况说：“薄荷，我准备考浙大，你也考吧！”
薄荷不吭声。
宁况说：“我会把我做过的试卷都寄给你，有什么不懂的，就用手机问！”
薄荷的泪涌了出来，但她侧过身子，不让他看到。
那一刻，梁薄荷知道，她的夏天不会就这样结束，是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编辑/胡雅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