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禹同
我收拾完行李,准备去那所重点高中,小院里的人轮番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这孩子要成才了。然后他们转向那棵与我同岁的香樟,轮番抚着树干说,这棵树要成材了。
他们对我说的时候,我笑着;他们对她说的时候,她颤抖着。
当人群散去,我拢了拢蓄了一个夏天的头发——它们因为没有了限制令而生长得分外恣意,几近及肩,已经可以在脑后束成一小撮——然后走到她身边。仰头望时,我看见她修枝留下的瘢痕,近似椭圆的形状突兀着,边缘泛黑,有纵列分布的裂纹盘踞。她的枝丫从此减少了四散的幅度,但依旧繁茂得过分,犹如顶着一头蓬乱的碎发,树干底部色泽暗哑的石灰浆亦如我三年来穿旧的白色校服衬衫。
我放空自己,然后把手贴上树干,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她先开的口。
“恭喜你啊。”带着颤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谢谢你,保重。”
在蝉的聒噪里,她听着我的心跳,我听着她的呼吸。
夏末时分,人们只看见树上一叶一叶的阳光,唯有我注意到树下一团一团的阴影。
开学的日子来得比想象中快。我坐上老旧的大巴车,嘎吱嘎吱;他们在院中锯着树,嘎吱嘎吱。
放寒假回来的时候,便只剩下一个石灰浆褪色的树桩了。人们懒得再去挖那长了16年的香樟树桩,倒不如在院心添张矮凳。她的主干不知所往,只有零散的枝叶充实着柴垛。家人塞给我一包两厘米厚,还带着树皮的樟木片,说是留着夏天驱蚊虫。冬夜里我摩擦着它们质感粗糙的缺口,将它们拼接成她的半根侧枝;喧闹中我努力地放空自己,抱着希冀尝试着与她交谈,但回复我的只有理所当然的沉默。我困了,想早点睡,于是我闭紧房门,隔绝了焰火、糕点、人们守岁时的交谈以及升腾着樟香的火盆。
我记得那天的梦里,还是夏末时节,黄昏的蝉苟延残喘。顶着一头蓬乱碎发穿着旧白色校服衬衫的女孩被绑着塞进卡车,她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有一道蜿蜒的血迹。有人用力地甩上副驾驶座的门轉身与小院的人们握手,递过去一小沓钞票。车厢门大开,我想去救她,却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引擎启动,厢门徐徐合上,她抬起脸直视着我,声音有一种久违的温柔:“在你面前,永远不变。”
天已亮。木片被泪水濡湿的地方散发出香樟的气息,湿润与干燥,界限分明。
你说的在我面前永远不变,但一些事物确实会在时间面前选择妥协的,不是吗?你的水分会蒸发,颜色也会淡去,我们终须面对;然而即便如此,你的木纹依旧平滑,色泽依然干净,没有霉斑蛀眼,在太阳底下会钝钝地反光,有樟木的香气缓缓四散……
我终于明白,在陌生的城市中我并不孤独。就算形单影只也要拒绝诱惑,就算成绩不算拔尖也用努力对峙考卷……遭到讽刺嘲讽又如何?
高考的成绩,决定了我将去一座更大更美也更遥远的城市。
我抱着那包木片想,也许不仅是我穿新校服的样子,我换上长裙的样子你也没法看到了。
回家打点行装,还没进院门就有邻居的孩童跑出来说,姐姐,你最喜欢的那棵树发芽了!
我拎起浅绿色的裙摆冲进院门,看见那根一指粗、二十厘米长的翠绿枝条正兀自生长。抚着树桩的时候,枝条无风自动。寥寥几片叶子,是你浅浅的清脆的笑声吧。
那一刻,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邻居大妈说,都成年了,还哭哭啼啼。
父亲说,我没想到孩子这样喜欢这棵树。
“别哭,你的妆花了。”你顿了顿,又说,“你高中的校服,比初中时的还丑。”
我应当是笑了。
我终于知道,你从不曾离开,所以你一直都在;你并没有死去,所以你仍然活着。
编辑/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