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纯青
粉裙女孩: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夜晚的咖啡店里。窗外是被阴沉乌云包裹住的天。雨线像是云朵里挤下的水珠,落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我打字的声音如出一辙。
这场雨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昨天下午迷迷糊糊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迷蒙一片。细碎的雨滴从半空洒落下来,裹挟着夏末最后的蝉鸣,在洗衣房的灯泡前圈出一片光晕。我想起四天前洗过的衣服还晾在阳台,不知道完全干透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南方的雨水特别频繁,似乎要将整座城市浇得发霉一般。夜晚起来上厕所,眯着眼踩亮楼道里的声控灯,雨水还在连绵不绝。冷风顺着宿舍门的缝隙吹进来,冻得手指一阵发麻。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赶忙跑回宿舍,躲进被子里,嘴里依然嘿哈个不停。
所以,能在这样细雨绵密的季节写信给你,也多少能让我温暖一些吧。
我和你见過很多次,但你大概都不记得。毕竟那时候,我是个多么平凡的人。
2015年,我高中毕业。那些偷偷写小说的课堂,带给我的只是一个刺眼的分数。最终我被当地一所学校录取,学的计算机,开学时发的教材里写满了一串串冗长的代码。
你大概想象不到那里的情形——偌大的校园里,没有琴行,没有画室,却有好几家网吧和奶茶店。不上课的时间,很多人都泡在那儿。开学第一天,舍友很晚才回来,大声嬉笑着自己又认识了几个女生,把球鞋随意地扔在地上。我甚至一度怀疑,他的脑子被奶茶里的糖精腐蚀了。
我逃掉了很多课,独自跑去图书馆看书。晚上熄灯前,看着他们倒骑在椅子上,手里夹着香烟,吹嘘自己的人生理想。我把被子裹得很紧,塞着耳机听歌,把声音调到最大,只想把外面嘈杂的空气隔开。
每周五,我坐着摇晃的长途车回家,那大抵是我最轻松的时候。夜晚我会绕着小区走很久,想起几十公里外的地方,那些铺满灰尘的生活。转弯时,就看到你蹲在草地旁,牵一只小狗,踩着鞋托儿,长长的卷发盖住你半截胳膊,垂在那条粉色的裙子上。
我猜它肯定被洗了很多次,否则不会看上去那么暗淡,布满皱褶。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看你让小狗躺在草地上,换各种姿势威逼拍照。军区灯塔的探照灯不断扫在你的身上,像是翻涌的海浪,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就难过起来。
那天以后,我总能遇见你。有时你在楼下遛狗,有时你在超市冷藏柜边选牛奶,有时正在马路边伸手打出租车。
可不管怎么样,你一直都穿着那条粉色长裙。有时候我在想,你的衣柜里是不是有好多条一模一样的裙子。每次想完,我自己都觉得好好笑。
我观察过你,你住在我家前面一幢楼的中间单元,五层左边。抱歉我不是个坏孩子,只不过每次我自己在楼下走,你也总是一个人。好多次我都想去和你打声招呼,聊聊天,但后来我都不敢。你那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怎么好意思去打扰。
秋天来了,聒噪的蝉鸣被风吹熄,树叶薄得像是纸片,不多久就落满一地。
我在学校的生活依然不好过,和同学的关系也处得不冷不热。降温的第一天,我裹上卫衣,跑了很远去开水房打水,想着转天可以洗洗头发。但一个男生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整壶水全部用掉了。我险些和他打起来,被同学拉开时,他嘴里还用方言骂骂咧咧,拿着手里的乒乓球想要砸过来。
那段时间,我总是想到17岁去草原时的情形。摇晃的大巴车,呼呼吹过的风,山坡上有放羊的少年,低头专心地撕碎树叶,嘴里唱着遥远的歌谣。
我逃掉了晚自习,跑去操场旁边的树林。静谧的夜晚,半空结着冰凉的雾。很多人在跑道上沉默着绕圈,看台上有些打牌的男女,时不时发出几声欢呼。后来,有一群人叫嚷着走进来,把一些跑步的人赶走,在空地上练起轮滑。
我在操场上跑了很久,直到雾越来越浓,衣服被汗水浸湿。我想起你,还有那条粉色的长裙,心里才慢慢安静下来。
我回家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只是不想上隔天的编程课,在老式电脑上敲些枯燥的代码。我背着书包去汽车站,换好零钱,站在拎着行李的人后面。长途车像是颠簸的游轮,道路上的尘土把车窗染成灰色。
在家睡觉的日子里,我很少做梦,早晨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我就开始写东西,然后是中饭、午睡,我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暂时的空闲让我感觉一切都是自由的。
黄昏和夜晚的间隙,我总在楼下碰到你。好久不见,你瘦了,脸小了一些,胳膊也显得更加纤细。可小狗却被你喂得更胖,降温的时候你还给它穿了一件串色毛衣,很贴身。你抱着它,就像抱着半道彩虹。
有一天,我刚看完一部电影,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换好衣服跑下楼,在小区门口,你正拿着一盒切好的菠萝回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晚饭。一路上,你都轻声哼着歌,不时催促小狗跟上你。风把你的头发吹起来,像是菠萝能掐出水的果瓤。
就在那时,我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他质问我在不在学校,为什么不去上课,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搪塞两句就匆匆挂断了。他再打过来,手机持续振动着,我就慢慢蹲下去,手里像握着一颗落魄的心脏。
你按亮了手电,还在不断向前走。光线在夜里顾盼生姿。
粉裙女孩,粉裙女孩。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这个称呼。但那时候,在学校过得昏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2016年初,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天,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我办好所有的手续,只换来了一只暗色的牛皮袋。“我退学了。”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时,我对自己说。
离开学校前,我把衣柜搬空,收拾好床上的被褥。那些行李啊,足足装满了两只皮箱。我没告诉任何人,就在一个下午悄悄出了校门,坐上熟悉的长途车回家。在路上我睡着了,梦里是一片蔚蓝的海,年轻的孩子沿着海岸奔跑,风里全是海盐清新的味道。
直到检票员提醒,我才知道进了市区。下车时,我看到你站在传达室门口,和几个人交谈着。我多想告诉你,我离开那个地方了,我自由了。可那时你满脸焦急,不停给身边的人比画着什么。
小狗丢了,你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些不上班的老人一脸哀愁,提醒你、安慰你,就是没人帮你找。
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想起一个地方,是你给它拍照的草坪。我跑过去,在树丛下发现了一抹彩虹。它在枝条间蜷缩成一团,脏兮兮的身体不断发抖。我把它抱出来,跑到小区门口。交给你的时候,你特别兴奋,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我幻想过好多次和你的交谈,但我没想到是那样糟糕。我冲你摆手,气喘吁吁地没说清一句完整的话。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怎么会有个不认识的男孩,帮你找到了小狗。
你的声音仔细听有点沙哑,但语调十分柔软。我忘了那天递交的退学申请,我以为一切都没变,你也一直会在。
令我想不到的是,不久后你就离开了。就像我离开学校一样,你从小区搬走了。
来接你的是个中年男人,满脸胡茬,戴着黑色墨镜,好像香港电影里的警察。他是你爸爸吧?否则他不会在你把狗狗的手举起来,冲他挥舞的时候,笑得那么和蔼。
只是后来搬家的时候,他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你慢慢就抽噎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一下子慌了神,不断安慰你,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你固执地把他的手打开,抹了把眼泪,坐进轿车里。
我突然想起来,你不是城市里一个和狗为伴、独居的女孩,你也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纠结的生活。可我又对你了解多少呢?就像你根本不了解,你成為一个男孩某段时间的寄托。
中年男人打着火,轿车发动机响了起来。你红着眼圈看向窗外,嘴唇不时咬在一起,小狗在你怀里蹦来蹦去。在车窗摇上来前,我看到后座上一只印着樱桃小丸子的纸袋,隐约有粉色的裙角垂在外面。
轿车在视线尽头消失。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现在,我在南方一所戏剧学院读电影专业,接触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大都怀揣着各自的利益,在生活里把酒言欢。日子有时候忙起来不可开交,连睡觉的时间都少得可怜。我时常在无法泯灭的焦虑中,才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劳永逸的。
间隔的时间里还发生了很多事,我想你亦然。想起来,其实你穿的那条长裙,也没有那么美。但你身上有种真诚,让你做什么都十分投入,像个小孩子。
这些东西大多数人都没有。他们喜欢去买名牌衣服,去闹市区做最贵的指甲。可他们眼神里还是难掩胆怯,生怕做错事被别人看穿。你和他们不同,那条粉色的裙子虽然朴素,你却穿得特别自信。我记得你,是因为你和我十几岁时遇到的人一样,身上有一种不修边幅的粗糙。那粗糙让我觉得真实,不用费尽心思去猜。
冒失地写完这封信,才发现连你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你在做什么呢?在哪里生活?窗外的雨逐渐下大了,咖啡店里开着暖气,几个年轻人在吧台唱起老歌。
一切安静如初。唯有你,连同那条粉色的裙子,被连绵的雨水浇湿,寄往那段忧郁的时光。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