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频
走过林荫小道,抚过一瓣瓣溢满清香的花穗。印象中,孩子挑三拣四地捻下桂花,最后捧出盈盈一摞花儿,欢天喜地地蹦回了家。
儿时采桂花,不能忘怀的是那氤氲花香的背影。
话说那顽皮娃娃偷了桂花,随后踱到了后院里。那柱子似的身影,仍然矗立在庭院里。我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这硬朗的轮廓:就属这刀背一般笔直的脊梁最吸睛——都说脊柱是人的精气神,一个人背直,就一定极刚正坚韧。这挺拔的男人,套一件洗得发黄的白汗衫,系一条黑工裤,正凝视一只木桶。
我迈着鸭子般步伐,大大咧咧地晃过去。一撒手,桂花轻飘飘刚好落在篮子里;再把手一环,将那身影抱了个满怀。我把头靠在那被汗浸湿的坚实后背上,笑眯眯地汇报工作:“爷爷,我采桂花回来了!能吃桂花糕了吗?”说着我眼睛一亮,瞥见脚边木桶里躺着的一只米色大团团,静静的。糯米的醇厚和桂花的清宁缥缈交织,萦绕我的鼻尖。世上有种东西,它不叫唤,却千方百计地吸着你的魂。
爷爷顺着我直勾勾的目光,瞅向木桶,又转头盯着我。无奈,捏捏我的脸:“你个小馋鬼!工序繁着咧,耐心着点吧!”说完,爷爷扭腰挣开我的手,抡起双臂,继续大刀阔斧地干。爺爷浑身气力凝聚到一双手上。伴随着青筋的凸显,男人的手掌有律动地揉捏着米团,是那么有力。只听爷爷张嘴佯嗔:“杵那干吗!采花去。”心里想着玉盘珍馐,我便口舌生津,飞也似的溜到花林里去了。
每每冬月,软糯芳甜的桂花糕便摆上了餐桌,爷爷神采飞扬地笑,眼神浸满了桂花幽香,悄悄地融到我心底,携着一缕慈爱的回甘。
有天回家,竟没闻到熟悉的桂花香,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药味。爷爷躺在床上,床沿两个手柄间横拉了一条绳,绕几绕,生生将老者禁锢在了那片木板上,活像个老困兽。“这是干吗呢!”我跑到床边,无措地扯绳子。爷爷平日的坚毅好似被赶走了,声音憔悴:“老骨头脆了,摔了一跤,起不了身咯……”明明是那么强大的人,霎时曲着背脊躺着,悬着气息吐字。这狼狈模样,如一把银针,将我刺得千疮百孔。花若一朝之间蔫瘪,往昔越是生动,爱花者越是心痛。我红了眼,胡乱摩挲起爷爷的手。这手皱如草纸,瘦似枯槁,再使不得锱铢之力。不甘和惊惶似洪水猛兽流淌过我眼睫,我垂头:“明明、昨天还……怎么会……”身子不禁轻轻颤着,就突然哽咽出不了声。
那时总觉得爷爷好像要飘走了呀,和被风碾碎的枯叶一样。好害怕,再也闻不到香甜的桂花味。
爷爷大概用他或许浑浊的眸注视了我许久吧。我听见他唤我的乳名,抬头,见他确实凝视着我。幸好,那双瞳依旧淌着澄澈的桂花香,沉静。我莫名心安了。少顷,爷爷那双手轻抚上我的脸:“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孩子。快别哭,快别哭。”他笨拙地替我揩净泪:“记得吗?你啊,小时候馋桂花糕,入春后怎么闹也要不到。你可知道缘由?”我抽了抽鼻子,蹲到他跟前,眨巴着眼睛。爷爷刮刮我的鼻子,摇头:“不是爷爷不给你——到九月桂花就谢了,春天本不生桂花,你如何寻得?”及此,他眉眼舒展,笑出声,目光远远地眺到了窗外,“桂花是不开的……”
“不过你看,木棉开了啊。”
那年四月,我踏入了一所开满木棉花的校园。豪烈炎红的花朵争相炸开,托出里面洁白松软的棉花。一团团白花花的果实洋洋洒洒飘着落着。同学打趣着:“四月飞雪咯!”
仿佛看到有一个老人,盈满花香,递我一盘晶莹的桂花糕。
他说,倘使桂花谢了,木棉会开……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