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六
1.《痛快》
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印象中她有一头像海藻那样柔软、像瀑布那样稠密的黑发,一双大眼睛黑得像两颗熟透的葡萄,眼里透出亮闪闪的光,长长弯弯的睫毛随着眼睛不经意地眨动,宛如两个跳舞的小精灵。
她长得像个可爱又好看的洋娃娃,可她却是一个内向害羞的女生,大多时候她都独来独往,在课堂上也很少发言。
初二换宿舍的时候,我们成了隔壁铺。好巧,在教室,我们也成了邻桌。这样,我便多了和她接触的机会。可无论我怎样绞尽脑汁说出各种各样的话题,她都没有兴趣,依然沉浸在沉默少言的世界里。
她的心仿佛被厚重的大门紧紧锁住,钥匙被丢弃到尘埃里,没有人可以找到开锁的钥匙。
那时,我有一个复读机用来听英语,也会在入睡前听音乐。我把其中一只耳机递给她,邀请她和我分享音乐的美妙。在好多次的拒绝后,她开始接受我的邀请,把耳机戴在耳朵上。
两张床中间隔着一道细细的铁栏,我们两个躺着,头挨得很近,静静地听着耳机里流淌出的动人旋律。我不言,她不语,一条可以传播声音的线,让两颗少女的心慢慢靠拢。
我们听S.H.E的歌,她最爱《痛快》。歌曲旋律欢快,朗朗上口。每次听到这首歌时,她都会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再听一次。”
这首歌仿佛是丢弃在尘埃里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她紧锁的心门。
她开始在宿舍唱歌,一遍一遍地唱着:“生命安排什么我就感谢什么,每颗人间烟火全都美丽了我……”平日柔弱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乌溜溜的大眼睛里也透出坚定的光。
她开始和同学一起到食堂吃饭,像只快乐的鸟儿一样和同学分享她的见闻。
后来我才知道,她父母离异,都不在她身边,她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她感觉自己像一棵没人喜欢的小草,任凭风吹雨打也等不到保护她的大伞,所以一直很自卑。
是一首歌恢复了她对人生的美好憧憬,让她重新变得自信乐观,开启了另一番美好的时光。
2.《花房姑娘》
他是我的高中化学老师,记忆中的他个子不高,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神很专注,有诗人那样的深情。
听说他当年高考物理和化学都是满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理科才子。他讲课很精彩,能把平静的湖水讲出波涛汹涌的浪。
可我对化学这门课,永远像是在听天书。至今我仍然理解不了为什么水的化学方程式是H2O。课堂上,我是个思想在游离的木偶,而他不是那个提线的人。课堂外,我是个四处逃窜的士兵,而他是那个让我敬而远之的司令。
如果不是他在课堂上唱了一首歌,他在我年少的記忆里会一直冬眠。
和以往任何一堂化学课一样,上课铃声响起,他走进教室,开始上课。突然,他停止了讲课,站在讲台上低着头翻看教案。他讲课很少需要看教案,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惊讶到了。
教室里很安静,仿佛能听见呼吸的声音。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望向我们,很平静地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教室里顿时响起欢声笑语,大家都激动地鼓掌。
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崔健《花房姑娘》。然后,他迅速跑到角落里拿起一个扫把,像个自带节奏感的摇滚歌手一样将扫把当作吉他,用他浑厚的男中音唱出了一腔豪迈的柔情。
他唱着:“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噢,一样……”此时,他的心里乐开了花,洋溢在脸上,如暖阳下的蜜糖一样,流淌开来。
渐渐地,班上的男生以桌作鼓,拍打起来,合着他的节奏,变成了一个大合唱。
歌曲唱罢,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带着喜悦带着腼腆向我们诉说他的故事。原来,大学毕业后,他的女友去边远山区支教,两人多年异地恋,饱受相思之苦。如今,女友快结束支教生涯,来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生活。
说完,他从教案上拿出女友的相片。相片中的那个大女孩脸被高原的阳光晒成了古铜色,蹲在一帮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中间,笑靥如花,像是高原上盛开的金玫瑰,自带芬芳。
多年独自行走的他,终于可以牵手心爱的人走进未来的岁月。他是想用一首歌,和我们分享他的幸福和感动。
3.《小小姑娘》
她是我的奶奶。小时候,我看见奶奶总是把头发梳到脑后,盘成一个发髻。奶奶身姿挺拔,我总爱踮起脚尖和奶奶比身高。那时我想快快长大,长得像奶奶一样高,盘着和奶奶一样的发髻。
长大后,奶奶梳着我小时候那样的发型,变成了我小时候那样的身高。不同的是,奶奶是白发,手里拄着拐杖。
前些日子去博物馆看了一场朝鲜油画展,馆里播放的音乐是《小小姑娘》,让我想起了奶奶。
奶奶年轻时上过学,爱听广播,看过不少电影,会唱很多歌曲。
奶奶闲坐的时候,会轻声唱歌。我很喜欢听奶奶唱歌,浅浅的清唱音律丝丝传来,如同春风柔和地拂过脸庞,如同春雨深情地滋润心田,让人心里生出暖融融的情愫。
一个阳光明媚的深冬午后,奶奶面向阳光,坐在椅子上缝补衣服。我在太阳底下玩耍,等待奶奶叫我为她把细细的线穿进窄窄的针孔里。
等待有些许无聊,我让奶奶教我唱歌。奶奶高兴地笑起来,眼里有浓浓的自豪感。奶奶说教我唱《小小姑娘》。奶奶唱一句,我学一句。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卖花卖花声声唱……”我很快学会了。
那天阳光正好,风也不急,奶奶乐着缝补衣服,乐着教我唱歌。我乐着学唱歌,乐着看奶奶缝补衣服。简简单单,岁月静好。
往后的日子,《小小姑娘》成了我和奶奶的二重唱。一首歌跨过了时间的维度,把年老的奶奶和年少的我带到了一个刚刚好的点上。
后来,我外出求学,在异乡工作,想奶奶的时候,我就会唱着奶奶教会我的歌。歌在,如同人在,是断不了的藕丝,到哪都会相连。我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奶奶陪在身旁,我踮起脚尖和她比身高,听她唱动人的歌。
生长于不同时代的祖孙二人,年龄的鸿沟可以让一首歌填平,灌溉出一朵快乐的花,结出记忆里思念的果实。
如今,时光荏苒,我们都在属于自己的小宇宙里生活。我知道奶奶时常挂念着我,猜想高中的化学老师不会记得我,期望初中的同学会在某一瞬间想起我。
有时,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靠单纯的语言会显得单薄,如白开水,喝了能解渴,可不能回甘。而歌曲是给水里加了茶叶,喝茶总能让人有回味之感。
唱一首歌,念一个人。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