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
在年少的生命里,每一次的善意释放或许都会成为人生的契机。我们感受善意,释放善意,让善意在心底里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花来,成为回忆里一抹温柔的颜色。
我的生日在六月末,总是与期末大考狭路相逢。周围的朋友常因繁重的课业而自顾不暇,唯有一个人,总会在那日的清晨发来祝福问候,内容从不啰嗦:
小玉,生日快乐。愿你在新的一岁健康平安,心想事成。善良的人是人世间的一盏灯,值得收获全部的幸福。感谢你过去的帮助与照顾,让我体会到了有意的温度与力量。
这样的问候,持续了好几年。我却始终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后来,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对方才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她叫萧童,是我的初中同学。我隐约记得这个名字,记忆里的她却有些模糊,于是翻开中学纪念册,慢慢忆起了那一段携着灰尘的旧时光。
那是好多年前一个秋天的午后,阳光懒散地落在教室的角落,打量着一群躁动不安的少年。我从英语老师办公室抱着作业回来,刚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异常。班上的同学反常地围站在卫生角,人头涌动,吵吵嚷嚷。我把作业放到讲台上,拉着擦黑板的同学问怎么了。
那个女生努了努嘴,小声说道:“萧童被发现偷了大家的笔。”我一惊,女生继续说:“刘洋送拖布去卫生角的时候正巧看到了她的笔袋,发现里面有一支他之前丢的笔,然后就吵了起来。大家围上去翻了她的笔袋,发现有好多支笔,真的是一大堆——结果有几支正好是班上同学丢的。”
我并不相信她口中的“正巧看到”。刘洋是班上出了名的“刺头”,喜欢趁人不注意乱翻别人的东西。好几次都跟同学起了冲突。但是,萧童是班上的“异类”。
纪念册里的萧童,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跟旁边的人保持着生疏的距离,脸上挂着尴尬而紧张的微笑,双手微垂似乎在用力地揉捏着衣角。那些年,她一直以这样的距离生存在班集体中,像是个旁观者,也像一个陌路人。
我惊讶地发现,即使望着她的脸,我也想不起自己跟她有过怎样的交集。她不爱说话,成绩不是很好,又有点儿胖,似乎不太爱洗澡,身上总是有一股味道,头发也总是乱蓬蓬的。所以没有人愿意跟她同桌。于是,在班主任的默许下,她一个人搬到了卫生角。其他同学总是一个星期挪动一次座位,她却一年四季永恒地与扫把、拖布为伴,默默地忍受着潮湿与尘土。
步入青春期的孩子总是有点儿奇怪。他们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与众不同,却排斥真正的不同,而萧童,就是那个“不同”。
站在讲台上,我终于看见了她。她坐在座位上,低头不语,蓬松的自然卷搭在额前,像是给她打上了一道阴影。
周围的人在吵在嚷,在肆无忌惮地翻着她的书包与笔袋。她的东西都被抖了出来,落在地上。我看见她隐约张口,但只是嗫嚅。没人听得清她在说什么,或者说,没人在意她要说什么。
“这两支笔就是我的!”刘洋在她的笔袋里反复扒拉着,找出了两支来,举过头顶,像是在证明,又像是在炫耀。
我看不见其他同学的反应,却看见他们一拥而上的动作。那一瞬间,坐在位置上的萧童,像一只仓皇无措的小仓鼠死命地摇着头。我看见她猛然抬起头来时,眼睛里的晶莹与恐惧。
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无助和愤怒。于是,我快步冲下讲台,挤进人群里,一把拽下刘洋的手,大声地对他喊:“你的笔也是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买的吧,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偷的你的,而不是自己买的?”
人群霎时沉默了。所有人的动作都停在了原处,时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他们的表情全部凝固在了脸上,有些滑稽。
“可是班长,她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买这么多支笔的人吧?”刘洋在沉默里回过神来反驳我。
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直直地盯着他说:“你长得也挺聪明伶俐的,也不像天天考倒数第一的人啊!”
我望着纪念册里一脸稚气的自己,依然为自己当年的那句反驳感到不可思议。我从不是一个喜欢同别人争短长的人,但那天,我只是想帮帮她。后来我想,或许我们的人生,有时就像是台风袭来时的小房子,不够安全,不够坚固,总需要有人过来帮个忙,才能挺到雨过天晴的那天。
后来,我跟萧童依然没有交集,直至毕业的前几天。
中考在我生日后的第五天。生日当天,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坐在教室里反复整理着错题。那是一节户外活动课,其他同学都去外面玩儿了,教室里空空荡荡,连阳光也缩进了窗外,孩子似的偶尔射来一道柔黄的光线。
这时,一支暗蓝色、闪着浅浅光泽的钢笔突然落入我的眼帘。我讶异地抬起头,发现萧童正站在我的桌前。
“生日快乐。”她对我说。
我有些发怔,因为在我看来,我们的关系从来不算亲近。她实在用不着送我生日礼物。而且这支钢笔看起来价值不菲,她突然送我这样的礼物,是不是有所求?
她在我的沉默里产生了误会。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她慌忙解释道:“你别误会,这不是偷的,是我买的!我从来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我、我只是喜欢买这些……”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在空气里。我望着她的眼睛,澄澈得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的头发依然乱蓬蓬的,发觉我在看她时,她圆嘟嘟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嘴边有两个好看的梨涡。
转眼毕业,升入高中,我又陷入繁重的课业里,渐渐与往日的同学失去了联系。然而,萧童却始终记得我的电话号码,每年我生日的时候,她都会发来生日问候。
那次她打来电话对我说,那天他们诬陷她偷东西的时候,她脑子里曾出现过一个念头:不如真的偷一次吧,反正从来都没有人相信她,大不了之后就退学。直到我从人群中挤过来,站在她面前,那个念头才彻底粉碎了。
报复,好像是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都会做的选择。然而,后来我渐渐明白,人生中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汇成某一个相逢的起点,也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初衷。我们都如一张白纸一样来到这世上,拥有洁白的灵魂和澄澈的眼眸,可能会幻想自己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或王子,却不应该忘记,首先应该做一个善良、热情的人。
电话的最后,我对她说:“对不起。”
她一愣,似乎十分不解。
我说:“对不起,当年没有更主动地了解你、走近你,让你曾经那么无助、委屈地生活在班級里。没有人有资格那么对你。”
还有一段,我没有说出口。
对不起,当年你送我礼物时我的瞬间迟疑,同样让你误会,让你委屈。许多年后,我依然能够回想起你眼睛里的慌乱和紧张。它渐渐生长成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反复拉扯着我的心。它时刻告诫着我,我曾玷污过那样一颗纯洁的心灵。
钢笔静悄悄地躺在我写字台的中央。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真正用过这支笔。然而,它却早已具有了非凡的意义。夜光下,它依然泛着浅浅的蓝色光泽,像是个等待少年从过去记忆中醒来的慈祥老者。
她说,我曾是她生命里的一盏灯,照亮她满是灰尘的岁月,尽是委屈的童年。而多年后回首,我才发觉,原来她也是我生命中的一盏灯,唤醒我的善良,指引我走向温柔、带着芳香的人生旅途。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