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风
一
大人们都觉得李小苗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瘦骨伶仃，穿的永远是被淘换下来的旧衣服，露出一截干巴巴的手腕。不爱说话也不爱动，是个闷不吭声的木头桩子。
亲戚们说：“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的？来，零食都在桌上，自己抓来吃啊。”
妈妈却说：“怎么那么贪吃？在家里是没给你吃饱吗？这样让别人看着咱们家，多丢人！”
为什么多吃两颗家里吃不到的牛肉粒就丢人了？明明其他孩子都是直接抓起一大把往兜里塞的。可如果再问，妈妈扔下一句“我们家跟别人不一样”，就再也不会搭理她。
就是这个“不一样”，让她没办法拥有压岁钱和玩具，兜里永远空荡荡的，为了不一直盯着那些漂亮的糖纸，只能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那时候她会跑进奶奶的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一两颗焐热的巧克力塞进奶奶嘴里，听奶奶笑眯眯地夸：“我家小苗真乖。”老人家的钱永远藏在枕头里面，她抽出两张纸钞塞给孙女，“买点你喜欢吃的，不够再说，奶奶有钱。”
李小苗攥着钱，目光转向地上的小盆——它能用来装洗脸水、洗澡水，也能装大雨天从屋头上渗出来的发黄发灰的雨水。
奶奶还是笑呵呵：“黄梅天没好天，现在再大的雨，过两天也就该晴了。”
李小苗点点头，转头买了个崭新的红脸盆。奶奶把这脸盆专门留给她用，一用就用到了高一。
“小苗！老师叫你帮忙呢，小苗！”
后桌踢了下她的椅子腿儿，李小苗连忙把注意力拽回来，搬着厚厚的一沓练习册跟着老师进了办公室。
一踏进门，就听到劈头盖脸的怒骂：“你看看你吊儿郎当那样！还像个学生吗！”
她一僵，自家老师安抚道：“没说你呢，进来吧。”
将练习册放下，她才偷偷看了眼最里头——发火的是远近闻名的暴脾气，同学们人称“炮仗高”的隔壁班班主任老高，他正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上音乐课是陶冶情操的，不是让你睡觉的，有能耐是吧？”
老高抬脚要踹，李小苗的班主任赶紧过去拦了，无奈地挥挥手：“林南回去写三千字检讨，写好再给你高老师道歉。”
这男生倒也没顶嘴，无所谓地“哦”了一声，不痛不痒似的。
“这小子！”
“深呼吸深呼吸，血壓要爆了！”
李小苗离开时，正好走在林南后头。看这位同学两手插兜，走着走着，突然扭过头来对她说：“哎，你看上去挺能写的，两百块当个代笔，怎么样？”
他高高瘦瘦，驼着背依然居高临下地看人，一双眼睛懒散又傲气。李小苗脚尖一转，重新走到办公室。下一秒就传来老高的怒吼：“林南，你给我回来，就在办公室把检讨给写了！”
再擦身而过的时候，林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两眼冒火：“你等着！”
李小苗表面上八方不动，一如既往地沉默，私下却紧张地往包里塞了块石头，随时准备好了被找麻烦。
二
天渐渐冷了，水房周围腾腾冒着热气。
李小苗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小红盆，装上校服外套，留恋地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趁着夜色，悄悄跑到小操场上，那里的一排水龙头没人霸占，是专属于她的小天地。
“这个点去水房还要排队呢。”李小苗自娱自乐地想，“我在这儿洗，能比她们还早回去。”
袖子上的墨水印渐渐淡了，她拧干衣服，把冰凉的手往身上擦擦，正准备走的时候，突然看见头顶上投下一块阴影来。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蹲在操场边缘的围墙上头，脸隐藏在黑暗里，跟鬼影似的，吓得李小苗脑袋里嗡的一声。她反应过来后，猛地把手上的塑料盆砸过去。
那人以脸接招，发出一声悲鸣倒了下来。
“谁偷袭我！”
这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李小苗一看，皱成核桃的一张脸，不是林南又是谁。
她顿时头大，试探着问：“你还好吧？”
林南用袖子把鼻血擦了：“你挨一下试试？”
“对不起，我以为是坏人要偷溜进来，没想到是你。我带你去医务室检查一下吧，别把哪儿摔坏了。”
“糟了！”林南一拍大腿，从兜里掏出个小东西，借着路灯的光看了又看，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摔到这个，不然白跑一趟。”
好像是什么机器上的零件。李小苗看他一脸紧张，再联想到他偷摸进来的样儿，突然明白过来：“你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让家里人送来不行吗？”
“你懂什么。”林南像摸小狗似的摸着那个巴掌大的零件，“我家小初的改装就差这个电机了，让谁送我都不放心。”
李小苗一针见血：“你爸妈不同意你做这个，所以你才自己翻墙溜出去买它的吧？”她越说越严肃，“不行，这太危险了，我……”
“不准打报告！”林南威胁她，“我遇到的危险只有一个，就是你！你要是敢打报告，我就说你故意伤人！”
“我是正当防卫！”
“我不管！”他哼哼一笑，“我还会把你用不起水卡的事情跟你们班所有人说！”
“你！”
李小苗气得想给他一拳。
最终，两人达成了暂时的保密协议。拥有秘密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了。林南得意地跟她炫耀自己的“初号机”——一个自己设计、组装的机器人，有着长长的机械手臂，可以做抓取、旋转、弹射等各种不同的动作。李小苗其实不太能听懂，要知道她接触最多的机器也就是被亲戚淘汰下来的二手电脑了，“设计机器人”听上去太科幻……但看到林南那兴致昂扬的表情，她决定当一个安静的听众。
林南意犹未尽：“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不，好兄妹了！等等，你还留着这盆干啥，都裂了，不会还要给我一下吧？”
李小苗摇摇头。塑料盆贴上胶带，可以用来装脏衣服，李小苗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贫穷是漏水的船，她努力修补，也只能摇摇晃晃地航行。其他在海上的人已经看到了无数日出日落、白云海鸥，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她呢？她低著头，只能日复一日地面对着残破不堪的甲板。
她真羡慕林南啊。
三
李小苗头一次对上老师的眼神有了种负罪感——她心里憋着个秘密，说了就是破坏约定的小人；不说，那堵老墙低矮失修，外头摩托车横冲直撞，要是林南下回出什么事，就是她的错。
她坐立不安了一早上，决定还是找他要个保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再在下晚自习后偷溜出去了。
来到隔壁班，却没发现林南的人影。认识她的班委朝桌面努努嘴：“正挨批呢，早上默写错一大片，老高眉毛都气飞了。”
李小苗瞄一眼，还真是“满江红”。隔着墙，隐隐约约听到老高训斥的声音，她悄悄过去，林南正在楼梯那被骂，还和上回一样，不顶嘴也不认错，石头似的。
“你以为晚上逃寝我不知道？生活老师昨晚就报给我了。要不是想当面找你说清楚，早就让你妈领你回去挨揍了。”老高越说越气，“溜出去上网了吧？我这就去网吧调监控！”
林南瞥了他一眼，硬是让人读懂了这种“我管你呢”的欠打态度。
简直要了老命，老高举起巴掌，从后头突然冲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一把把林南拽到身边，大声说：“老师对不起，你听我解释！”
这不是隔壁班的吗？老高有点印象，遂收了吓唬人的手，板起脸来：“你说。”
李小苗吞了口口水，心里紧张得不行，还感觉林南狠狠瞪着自己，似乎在说 ：“敢告状你就死定了。”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们天一冷熄灯就早了半小时，但是我还想再背背重点，宿舍不让就只好偷偷跑到操场。林南发现了，我害怕他会跟老师说，就拉着他让他一起做题，所以他没有上网，老师你不信可以调监控的！”
说完后她喘了几口气，一边觉得自己撒谎也太烂了，一边忐忑地瞧老师的神情。
老高心念一转，慢吞吞道：“哦——是这样啊。那今天早上这个默写错的……”
“他笨，昨天没背会。”
“你才笨！”林南一脸愤怒。
“错成那样不是笨是什么！”李小苗故意说，“有本事你做个全对看看。”
老高把两人拉开：“你俩还吵上了？嫌休息早？行啊，晚自习结束都给我留下来，一人加一份卷子。”
他也不说找家长和调监控的事了，挥挥手就把这两人赶回教室。走到半道，李小苗又转过身飞快地鞠了个躬。
“你这学生有点意思。”老高跟李小苗的班主任说了这事儿，摸摸下巴，“林南这小伙子脑子是真好使啊，信息老师说他玩起电脑是一套一套的，就是学习不上心，也不知道小姑娘的激将法有没有用。”
四
“没用。”自习教室里，林南正在试卷上画平面图，“你要刷题别带上我成吗？我的初号机还没调试好呢。”
李小苗想了想，问：“机器人被你藏在宿舍里了吧？”
林南瞬间防备起来：“我警告你啊，你要是跟老高说，我就……”他晃了晃自己的拳头。
“你把试卷好好做完我就不说。”
“做题做上瘾了是病，得去治治。”林南忿然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地写着。
“戳出洞，卷面分就没了。”李小苗提醒道，“哎，那个填空，下午刚讲的语法，应该这样写……”
说了一半，林南就刷刷把正确答案写出来了，挺得意：“对了吧。”
李小苗：“你又不是自己写出来的，我还以为能设计机器人的人有多聪明呢。”
也就那样嘛。
林南从她脸上看到这几个字，当即哼了一声：“你等着，看我不全方位打击你。”
当然，林南小瞧了她的战斗力，反以20分的差距被碾压。1V1比试有时比班级排名还扎心，他蔫蔫的。李小苗掏出一面默写纸像红旗似的挥啊挥：“明天帮我跟老师一起申请晚修教室，我教你背单词。”
林南想说你申请你的，非扯上我做什么，李小苗坦荡地说道：“大晚上的，我一个人害怕。”
“你帮我申请教室，我帮你复习，让老高别老找你，这样时间不就空出来了吗？机器人的事你如果需要帮手，我能来帮忙的。”
两人商量着签订了第二次和平协议，李小苗是自学小能手，家庭条件没法为她请来厉害的辅导老师，于是就见缝插针地钻办公室，找资料，借笔记，琢磨出一套苦学的办法。而林南从前懒得听，他的脑瓜里上课时还复原着主板和集成电路呢。被女孩威逼利诱加激将，一时间憋了股气，来了个久违的全科及格。
老高收了他的默写，咧出一口白牙：“小伙子，好好干，看好你哦。”给林南别扭的呀。
他也明白了——李小苗这是在想法子帮他补习呢，便抽了个空，把宝贝似的初号机带了出来给她见识见识。看到女孩眼睛都亮了，林南顿时满脸自豪。
“太厉害了。”李小苗看见初号机的机械臂在主人的操控下比了个“V”，感叹道，“我还以为只有科学家才能做出来。”
“这还不算，等我参加了科协的机器人大赛，它一定能拿个冠军回来！”林南见李小苗小心翼翼的样子，大方地一挥手，“想看就看，没那么容易坏。”
她跟初号机握了握手，开心地笑起来，像突然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也要加油才行，一直往前走才能看到更多新的东西。”她心想。
教室里，一张报名表静静地躺在桌上。
“小苗，寒假集训营你去吗？”
她愣了愣，摇摇头。
“这次请了出真题的老师，你不去太可惜了！”女生皱着眉，被旁边同学捅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没事，你放心，我把笔记整理好借你。这个训练营也太贵了，我妈都……”
李小苗向她道谢，回到宿舍后看着报名表上的五位数，握紧了小钱包，生了冻疮的手指隐隐作痛。
然后，她听到對面宿舍楼下林南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干什么！”
“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一个裹在皮草里的女人尖利地说：“你的玩具我已经扔了，多大的人了，说出去都叫别人笑话。你不知道生活老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有多生气，你就是这么在学校混日子的吗？”
“还不是跟你学的！”林南把书包往地上一砸，吼道，“你扔啊，都扔了，最好把我也一块扔进垃圾堆里！”
李小苗远远看到老高来了，自己的班主任也来了：一个劝林南的妈妈，一个拉着双眼发红的林南。
她看到林南的手在发抖。
五
李小苗飞快地跑了起来，从宿舍到教学楼，从操场到图书馆，跑得喘不过气，眼前一片模糊。学校的风景，训练营的报名表，林南说起初号机时既自豪又明亮的样子，像电影画面一样从眼前闪过。
最后，她在垃圾桶里找到了那个和她握手的初号机，长长的机械臂被拧断，漂亮的涂层被蹭脏，它看上去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走，我带你回家。”
林南的妈妈已经走了，老高在旁边说得嗓子快要冒烟：“爸妈都不容易。”“不能玩物丧志。”“互相理解。”“好好沟通。”……该说的说了一通，林南仍然拒绝交流，拳头一刻也没有松开。
他真怕这小子闷不吭声的，转头就没了人影。少年人顽固，心里存着一口气，解不开能记一辈子。
正为难，他看见女孩跌跌撞撞跑过来，脱了校服兜着什么东西，身上脏兮兮的，眼睛还肿着。
“谁欺负你……”
“老师好！林南，我找到小初了！”
听到李小苗的话，林南噌地跳了起来，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开了。他接过李小苗校服里被擦干净的初号机，嘴唇动了动，半天没有开口。
“你能修吗？我来帮你。”
林南揉揉眼，低声说：“我试试……有的零件坏了，要换新的，主板……主板应该还能用……”
他俩蹲在地上，小心地拆解着那个沉睡的小机器人。良久，李小苗听到一句轻轻的“谢谢”。
初号机在林南手中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以成绩为保证，他们还获得了老高的掩护，把小初暂时寄存在办公室里，似乎事情又有了转机。
“可能赶不上这次比赛了。”装上新底座，林南冷不丁地说。
“基本都装好了呀。”
“手臂之前摔断了，全都要重新做。时间……时间就算够了，零件也要重新买。”林南不自在地说道，“钱不够。”
家里靠不上，他又没存钱的习惯，就算接下来的一个月都啃馒头也凑不齐。这种一分钱憋倒英雄汉的感觉太窝火了，林南看了李小苗一眼，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等着啊。”
李小苗塞给他一个鼓鼓的小钱包。林南跳起来把钱包扔了回去：“你干吗，我、我能要你的钱？再说了，这可不是一两百的事啊，装什么冤大头啊你。”
女孩拉开钱包给他看：一沓扎好的一百块，几叠整整齐齐的零钱，粗粗看下来得有两三千元。林南难以置信：“骗人，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我平时不太用钱，都是生活费和奶奶给我塞的红包剩下的，哦，奖学金也剩了一点。本来打算报集训营的……现在想放假就直接回家。”李小苗细细地解释，“正好用不到，先借给你买零件吧。”
钱包被塞在他手里，沉沉的。
“为什么帮我？”
他们不在一个班，说是朋友都勉强，只是才认识一学期的同学而已。
“为什么呢。”李小苗想到奶奶说的话，黄梅天没好天，她好像一直就在雨里，缩手缩脚地躲着，看不到外头的朗朗晴空。但林南有这个机会，她希望他先去看看，然后回来时，能说说一路的好风景。
“我查了，你那个‘机器人创意设计比赛是有奖金的。拿了奖金你就能还我了，记得多还点利息哦。”
“奸商啊你。”林南嘀咕一句，“放心吧，一等奖舍我其谁。”
“喂，今天还是借教室刷成语题吧，月考排名不过半就当我没说。”
“啊？啊？！！”
六
林南一路从市级比赛晋级到了全国。据老高说，他妈妈很不解地跑过来问：不就是玩玩具，怎么还参加全国比赛了？合着她觉得林南的机器人跟商店里买的奥特曼和变形金刚差不多。
当然，等知道高考能加分的时候，她脸上写满了后悔 ：“你说我手怎么这么欠呢，那可是十分啊，你说，高考一分得一套房，这就是十套房啊！”
“……不能这么说。”老高也挺无语。
期末考试前，天空飘起了雪，林南顺利凯旋，他“啪”的一下把获奖证书拍在李小苗面前。
“第二十届中国青少年机器人创意设计比赛高中组二等奖。”她惊喜地捧着证书，“太厉害了，恭喜你！”
“普普通通，下回我肯定拿头名。”林南努力显得不那么骄傲，又抽出两张名单。
这下，李小苗是真的惊呆了。
“集训营，啊，你帮我报名了？可是报名费……”
“我妈出的。她说感谢你给她挽回了十套房。”
“啊？？”
“好吧，她说封闭训练，怕我消极抵抗，你去了还能在旁边监督我。我用你监督？开玩笑嘛。”
“不管怎么样，”李小苗认真朝他道谢，“谢谢，我会记下来慢慢还你的。”
“你也算是小初的再生父母，这点小事算啥。”
“这成语……”
“我没用错！”
她笑个不停，冬日的阳光穿透云层融化了点点飞雪，接下来将是个美好的晴天。
编辑/胡雅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