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7日
我叫叶淮烟,是一名失忆症患者。
一周前,我在这个病房里醒来。我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守在我床边的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护士,她叫韩洛。她用十分温柔的声线问了我一些问题。但是除了自己的名字,我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那时她说三天前我就醒了,可是我完全没印象。她说前几天我的精神还很混乱,现在好些了。
她出去了,一会儿后带了一个陌生人站在我的床边。那是个剃着寸头、下巴有点胡茬的大叔,看上去非常精明可靠——他是我的主治医生叶医生。他说他是我的伯父,虽然我并不记得他。他告诉我,我十九岁,去年刚刚考上省里不错的大学,我的家在隔壁K市,我的腿是在不久前的一场车祸中受伤的。紧接着我又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脑部受到损伤造成了失忆,我的父母将我送到这里住院治疗。听上去真是惨。不过我没有沉湎在悲伤中,毕竟现在的我并不感到痛苦。
第二天,我的爸爸妈妈来看我了。他们给我带了“我最喜欢吃的”葡式蛋挞——甜到掉牙,但很好吃。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非常爱我,可惜我对他们的印象少之甚少。面对他们的关心,我只好给予礼貌性的答复,甚至还加上了“谢谢”。这没办法,他们对我来说还是刚刚见面的陌生人。但是我知道换作任何一对父母,看着不记得自己的孩子,心里都会很难过吧。
叶医生说,接受治疗之后,我很快就能恢复记忆。这一周,我在适应日常起居和使用轮椅,并吃一些有助于恢复记忆的药。叶医生和韩护士也经常跟我交谈。他们建议我多看书和电影,但是我很没有精神,看着看着就会打起瞌睡。看书还好些——我看的第一本书是《小王子》,这几天我还看了《寻找时间的人》和《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都是韩护士推荐的“语言简洁而有趣的书”,故事非常精彩。
经过这一周的适应,我已经能写出像样的文字啦,尽管并不熟练。我很快熟悉了日常生活的一切,叶医生说那是无意记忆的功劳。我发现自己挺喜欢写字,黑笔在白纸上摩擦的细响让我感到安心。说不定我在失忆前还是个隐藏身份的网文大咖呢——唔,至少是文艺青年吧。
韩护士鼓励我写日记,尤其是把记起来的事写下来。这几天我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了,我也开始慢慢回忆起一些片段。我想起了自己的小学,叫得出同桌和各科老师的名字。但是这些模糊的记忆完全停留在初中之前——之后的五六年对我来说还是一片空白。
我记起我的父母了。我记起小时候非常喜欢去公园荡秋千,爸爸在后面推我,妈妈坐在旁边笑着看我。记忆中的爸爸面容清瘦,留着胡茬,拥有同叶医生一样文雅的气质。可是前几天和妈妈一起来看我的那个爸爸,有着啤酒肚和油亮的额头。我努力思考了很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那位胖一些的大叔大概是我的后爸。我不禁为自己的家庭感到沮丧——好吧,我也没那么沮丧,毕竟这些极度残缺的记忆失真得更像是别人的故事。实际上,我甚至分不清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昨晚的梦。
但是,依然有其他的理由让我感到沮丧。我不知道十年前的自己做过什么,我也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我会恢复记忆吗?还是选择全新的生活?这种感觉很糟糕,我不知道活着该牵挂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很喜欢《小王子》里的一句话:“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会觉得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可是,我找不到那朵花,我甚至找不到我的星星。
但是同时,我也非常期待恢复记忆的那天。我想知道,完整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2019年9月9日
他们没有看我的日记。我想,我可以大胆多写一些了。可惜这几天我并没有想起什么,所以我打算多多记录身边发生的事。
忘记说了,我所在的病房还有一个女孩,她看上去年纪比我小一点儿。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十分简短:
“我叫叶淮烟,你呢?”
“段雅。”
“你也失忆了吗?”
她摇摇头,脸上保持着苍白而恬静的笑容。韩护士带我出去散步的时候告诉我,段雅得的是抑郁症,她很少说话,不过这段时间情绪比较稳定。
韩护士是一位非常贴心的大姐姐,有空的时候,她会推着轮椅带我出去散步。我相当喜欢外面的世界:阳光,白云,还有空气中淡淡的青草味。
我们很快熟络起来,我开始叫她韩姐姐。我对于她的一切都很好奇,因此我们之间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她。她刚大学毕业,因为一直梦想从医,便来到这里从一个小护士做起。她很喜欢养花,家里的两面墙都摆满了五彩斑斓的多肉。她还养了一只橘猫,我几乎天天能听到她分享的新鲜事,比如她亲眼看见橘猫扭动着水一样的身体钻过了门缝。我跟她约定,有机会一定要去她家看多肉和橘猫。
我嘿嘿笑道:“我现在感觉,比起我自己,我反倒更了解你。”
她看着我,温柔地眯起眼睛:“我们一起慢慢了解你。”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但我还是难以掩饰自己的失落感——或许在她面前,我可以放心抱怨。我叹道:“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十七年我是怎么过的呢?我是活得平凡、忙碌,还是活得充实快乐?我的人缘怎么样?我很受欢迎,还是整日被孤独折磨?我爱過谁、爱着什么呢?”
我当时当然说得磕巴多了,不过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答我:“没什么好想的。悲伤的都不再纠缠着你,快乐的你也不再记得,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既然曾经的你还没有回来,那就做好现在的你吧。不要揣测过去,也不要忧心未来。”
我点点头。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这些话,并把它们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那我该怎么开始新的生活呢?我该做点什么?”我茫然地问。
“唔……你就先在这里安心把病养好。至于其他的,要看你自己想做什么,就等你慢慢发现吧。” 2019年9月12日
今天新认识了一位“老熟人”。那是个高高帅帅的小哥哥,他说他是叶医生的儿子,我的堂哥叶淮沙。好吧,又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亲戚。他给我带了一盒葡式蛋挞——又是蛋挞,这段时间我都吃了三盒了,我以前到底有多喜欢这玩意儿?
但我只能假裝欢喜,假装迫不及待地品尝美味。蛋挞皮滚烫酥脆的渣渣掉落下来,我的视线随之下移,却发现膝盖上被叶淮沙迅速铺上了厚厚的几层纸巾。我停下来,同韩姐姐一起看着他。
叶淮沙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不是最讨厌衣服上沾油了吗。那啥,我可没珍藏着你变傻之前的葡挞专用‘围兜,你将就一下吧。”
“小烟才没变傻。而且什么围兜,是餐巾吧。”韩姐姐忍着笑怼他。
“只要有个好吃相,餐巾戴出围兜样。”叶淮沙歪着脑袋抖腿,脱口而出。
“噗哈哈哈……”韩姐姐笑得花枝乱颤,腾出手拍拍我的肩,“小烟,别听他贫嘴。”
我耸耸肩:“放心,变傻的我依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嘲讽。”
叶淮沙赞许地点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得习惯。”
耳畔又是韩姐姐银铃般的笑声。我也跟着笑,同时心里觉得神奇,我和这位堂哥的距离似乎很容易地拉近了。这样类似互损的对话方式,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估计我和他关系很不错,是从小玩到大的那种。
“你刚才在做什么?”叶淮沙问我。
我的视线停在桌子上的纸和笔上。这几天我很无聊,除了看书几乎无事可做。韩姐姐鼓励我发展兴趣爱好,还把她的小提琴借给我试试。但是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线谱就头疼,她也没有太多时间手把手教我。于是我转而尝试画画,就在刚才,我在我失忆后的第一幅画作上挣扎良久。
“没什么……”我刚想伸手盖住它,就被叶淮沙抢先一步夺过。果然,他看了一眼之后开始仰面大笑:“哈哈哈哈,这什么玩意啊?”
我连忙抢过来藏在背后,向满脸好奇的韩姐姐吐了吐舌头:“不得不承认,我一点绘画的天赋也没有。”
“没事啊,慢慢来嘛。”韩姐姐温柔地笑着,“哎,淮沙,你比我了解小烟,她以前有什么爱好?”
“爱好,有啊,这家伙以前总拉着我出去旅游。”提到这个,叶淮沙似是被戳到了痛处,好看的五官诡异地扭曲在一起,“还老喜欢摄影,美食街不逛,游乐园不去,硬拉着我当模特。唉,长得帅真是罪过。”
我嘴角抽搐。韩姐姐却拍起了手:“哇,摄影?好想看小烟拍的照片啊。”
“照片也有啊,她微博上都是,粉丝还不少呢。”叶淮沙在手机屏幕上戳了一会儿,递给我们看。屏幕上显示的用户叫“笼月酒”,想必是我给自己起的网名了。拥有两千多粉丝,最早的一条微博在三年前。我匆匆翻看了每条微博,江南的白墙黛瓦,黄山的云海初雪,草原的成群牛羊,拍得的确很美,还配上了意境悠远的句子。可惜,我对大部分地方都没有印象。
“我哪有总是拍你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眼叶淮沙。翻过的这二三十条微博,有他出镜的不过两三条。
叶淮沙吹着口哨假装没听见,拿着蛋挞盒递给韩姐姐还故意拔高音量:“哎,韩洛你多吃点,省得某人吃多了又疯狂长膘。”
“喂,什么叫‘又啊?”我怒吼。病房里又是笑声一片。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他们一起,慢慢地将那个失去色彩的“我”填充完整。我很庆幸,在这个对我来说一片空白的世界,身边都是温柔快乐的人。 2019年9月16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爸爸妈妈把我的手机送过来了,所以我开始翻看手机以寻找记忆。这时韩姐姐拎着我们的午餐进来,分别把饭盒递给了我和段雅。
可是段雅没有接过饭盒,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韩姐姐皱了皱眉,轻声劝她:“吃一点吧,吃了才有力气嘛。”
“我不想吃。”段雅依然十分僵硬,那句话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的。不难看出,她今天情绪十分不好。
我本以为韩姐姐会更加温柔地安慰段雅,没想到她顿了顿,便把饭盒搁在了床头柜上。
我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收回目光乖乖地准备进食。打开饭盒一看,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抱怨道:“怎么又是尖椒牛柳啊?我都快吃吐啦。”实际上,我的确非常讨厌这东西的味道。
我抬起头,韩姐姐正倚坐在电视机前。通过她的表情,我立刻觉察到了不对劲——但是晚了,她撇撇嘴说了一句“那就别吃呗”,便走出了病房。
啊……看来今天大家的心情都不怎么样嘛。我郁闷地耸了耸肩,低头开始扒拉难以下咽的午饭。勉强咽下去半盒,我终于投降搁下了筷子,决定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我想起来还有电视剧没看完。
我环顾房间,发现遥控器放在段雅床边靠墙的床头柜上。床和墙壁的距离太窄,我的轮椅没法过去。于是我指向她的床头柜向她喊:“嘿,段雅,帮我拿一下遥控器可以吗?”
她扭过头瞥向床头柜,极不情愿地伸出手拿过遥控器,接着竟然径直将它朝我扔了过来。我慌忙一闪,手臂还是被砸得生疼。缓过神来的时候,段雅已经越过我的床走到门口,出门前丢下三个冷冰冰的字眼:“对不起。”
我有点担心段雅会不会有事,可是我追不上她,而且说实话——我在这瞎操什么心呢?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独自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可是并没有心情。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可以借着心情不好,随意甩脸色给我看。难道我就不会难受了吗?我也每天都很压抑迷茫啊:我没法走路,我失忆了,我找不回自己。我也一直努力在想开心的事,装成乐观快活的样子啊。
我……等一下,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画面,是一个无数次回忆过的画面:砸在地上摔碎的照相机。
这种莫名被人甩脸色的委屈感,我似乎曾经体会过。画面中是我那位清瘦温柔的爸爸,可是他瘫倒在沙发上,满地墨绿色的酒瓶。然后他开始吼我,嗓门出奇的大,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只记得其中几句话了:“又跑出去玩?有这时间玩,还不如多做几张卷子!考成那样你也好意思出去……叫你摄影!叫你玩!摄影能玩出什么花头来吗?”
然后,他狠狠奪过我的照相机,一把砸在地上。
我记得当时自己非常生气,回吼了几句便抱起摔破的照相机冲出房子。我终于又找回了一段记忆,可是我高兴不起来,胸口袭来阵阵的刺痛。我知道,照相机一定是曾经的我最珍视的宝贝。可是我的爸爸,我每天期待着记起、期待着相见的爸爸,却亲手摔碎了它。怎么会这样?
原来,这个世界不是只有阳光和笑脸。我突然没那么想恢复记忆了。
现在韩姐姐和段雅都回来了。段雅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的睡眠时间比我们长很多。之后,韩姐姐推着我出去散步。
她立刻向我道了歉:“对不起啊,小烟,我今天心情不好,对你发脾气了……”
如此温柔如水的声线,换作谁怒气都被浇灭啦。我摇摇头:“没关系的,韩姐姐,你平时脾气那么好,偶尔这样也没什么的。”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俯下身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顶:“谢谢你,你真可爱。”
我嘿嘿傻笑。唉,真是没办法,我怎么就这么容易开心起来呢?
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但几乎都是我在讲,讲那段并不怎么愉快的新回忆。她虽然有微笑回应,却依然闷闷的。我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我,我便没多问了。
还是很感谢韩姐姐吧,她总是认真地倾听我所有的牢骚和废话。爸爸妈妈没那么多时间陪我闲聊,而且他们貌似在有意回避我对于往事的提问。叶淮沙在读研,工作日来得很少,段雅更是沉默寡言。韩姐姐无疑是我身边接触最亲密的人了。但是她也有不愿与我分享的事——既然我帮不上什么忙,那就祝她每天都开心点吧。 2019年9月29日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今天早晨,我哭着醒来。现在,我哭着写下这段文字。经历这半个多月的失忆之后,我终于想起来了。可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
我没必要把我恢复的记忆记录下来,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看到。但是我想这么做,就算是……给这段时间的日记收尾吧。
我喜欢吃甜食,尤爱葡式蛋挞。我语文不错,数学很烂,写得一手饱受老师夸赞的好字。我有过两三位知心好友,最喜欢的书是《小王子》,从小就痴迷于旅游和摄影。我想起了曾经欣赏过的每一处风景,还有未来三年大学的旅游规划蓝图。微博里那些唯美的句子,都是我自己写的。那个照相机是我十五岁时买的,自己攒了一半的钱。那是我最心爱的照相机……可是就那样被我爸爸砸得粉碎。那段噩梦一般的记忆,每次想起心还是会痛。
当然了,我的梦想没有被一并砸碎。我的妈妈是事业上的女强人,拥有一家蒸蒸日上的服装设计公司。我的爸爸……用一句话概括,是个生不逢时、习惯用酒精麻痹自己的颓靡诗人。妈妈被他的浪漫打动嫁给了他,却在不得不面对现实时气恼于他的游手好闲。争吵从未停止,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也就是去年,我高考前几个月,他们离婚了。
爸爸拎着行李走了,不肯说要去哪里,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我拦不住他,急得跟他大吵了一架。结果,我和我爸爸就以完全决裂的方式,结束了最后一次见面。
不难想象,我考了个烂成绩,只能待在省里读大学。今年四月,妈妈再婚了,后爸是妈妈公司的高层,我纳闷要强的妈妈怎么会嫁给一个地位不如她的人,后来想想,她或许是觉得他总比爸爸强吧。
上大学后,我回家的次数少了,与后爸也一直没有什么深切的交流。后来的一天,我无意间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他们居然已经好了很多年了。听着那些黏腻的话语,我顿时怒从中来,踹开门张口就骂。我突然明白了,撕裂爸爸为妈妈亲绘草图定制出的婚纱的,根本不是一张张粉红色的钞票。
然后,我拎着行李冲出了房子,却没注意到右边呼啸而来的大卡车……我对之后的事没有印象,但几乎能猜到,我在那场事故中双腿受伤并失去了我爱上摄影、爸妈开始争吵以来这几年颠簸的记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妈妈和新爸爸要刻意回避过去的事了。他们一定很庆幸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吧。我爱我的妈妈,我也能理解她的做法,可是……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爸爸带我去老家玩,面对青墙黛瓦咿咿呀呀地斟酌着诗句,我坐在一边无聊地晃着腿,说:“爸爸,我喜欢这条河。要是我能住在河边的小房子里就好了。打开门就是静静流淌的河水,岸边还有长满青苔的滑溜溜的石头。”
“青苔是石头结的痂……”爸爸兀自喃喃。
我生气地双手叉腰:“爸爸。”
爸爸停下笔,转过头把我揽进怀里:“宝贝,你如果喜欢,我以后给你买一栋房子,就在这条河边。”
“啊,太好了。”我高兴地拍起了手。但是没过一会儿,我又无聊地打起了哈欠。我问他:“爸爸写诗,那我该干什么呢?我也写诗吗?”
他耐心地回答我:“当然可以啊,不过不一定。只要将你感受到的一切记录下来,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你去过的每一个城市,踩下的每一个脚印,都会变得有意义。”
“那么爸爸,我想学摄影!”那时的我仰着头喊道。下一秒,我得到了一个十几年来看到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我突然很想爸爸,那个剃须潦草总是留着胡茬的爸爸,那个整天斟酌无人欣赏的诗句的爸爸,那个自始至终深爱着妈妈的爸爸,那个曾经说着要带我去拥抱诗和远方的爸爸。可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去你的诗和远方,你连填饱肚子的本事都没有!”
诗和远方……我看了看自己的轮椅。以后的我该怎么拖着笨重的双腿,去远方追逐诗意呢?我找到了我的玫瑰与星星,记起了我爱着什么。可是,现实截断了我飞往星空的翅膀。
一觉醒来,现实已将憧憬剜割得分毫不剩。
我多么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啊…… 2019年9月30日
昨天我哭了很久,韩姐姐看到之后吓了一跳。那天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抱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轻地呢喃:“没事的,没事的……”
“这段日子你不是挺开心的嘛,恢复记忆是好事啊,以后的生活也一定会开心的。”
我擦干眼泪。她说得对,虽然我的腿废了,但是这段时间我不是慢慢适应了吗?轮椅虽然缓慢,但它依然能带我去梦想的远方。最重要的是,我找回我的所爱了。我咧开嘴角向韩姐姐笑道:“我真有点庆幸,我的梦想不是当一个运动员。”
我还跟韩姐姐聊了一会儿。原来她前几天生气,是因为她发现叶淮沙正在追求一个女孩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韩姐姐对叶淮沙的心意,我倒吸一口凉气:“那家伙……配得上温柔善良聪明美丽的韩姐姐吗?”
韩姐姐微笑着沉默了,低头捋了一把垂在肩头的卷发。她淡淡地说:“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决定别人喜欢谁,喜欢什么。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不强求别人,也不委屈自己。”
“我记下了。”我点了点头,笑道,“不管怎样,希望你幸福。”
我想我原谅妈妈了——不,她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事物的权利,如果一个人的选择顺遂不了别人的心意,那么但愿他依然坚持心之所向。还有,我失忆后看的第一本书是《小王子》,一定是妈妈告诉韩姐姐我最喜欢这本书的。
那么,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开学已经一个月,但是接下来是为期七天的十一小长假,可以等回校之后再补这一个月的课程。在我的计划里,暑假还要去一趟南京。可是坐在沉重的轮椅上,我注定无法独自去那里了。
今天爸爸妈妈来看我,我平静地对他们说:“我想回家。”
他们又惊又喜,尤其是妈妈,不停地问我是不是都想起来了。我不停地告诉他们,我恢复记忆了,而且我现在情绪很稳定,不会再做傻事了。
实际上,我没有完全平静下来,我对未来依然很迷茫。但是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至少不是麻木地等待。去做吧!生活会给我答案。
他们去给我办出院手续了,我明天就能离开这里。我和韩姐姐约定,我一有空就去找她。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带上这个笔记本。我觉得,这段故事还缺一个结局。 2019年10月1日
我坐在家里,坐在自己熟悉的床边。此刻的我才是真正完整的——我出车祸是暑假开始不久发生的事,可是我失忆醒来却已经快十月了。而现在,我捧着我的相机,终于找回了所有丢失的记忆,包括车祸后那短暂却重要的一个月。
醒来发现双腿不听使唤、得知自己永远失去纵情山水的权利之后,我非常消沉。是妈妈和后爸安慰我,才让我从糟糕的心情中勉强挣脱。后来,我坐着轮椅回到家,打开安放着照相机的盒子,发现在它下面垫了一张纸。那是爸爸写给我的信。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女儿:
你现在一定很难过,也一定不想看到我。我们给你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对此我深知自己弥补不了。但是啊你要记住,你没有被世界抛弃。你说过,相机摔碎了,你对摄影的爱不会破碎。那么现在,你依然可以用轮椅代替双腿,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没有去浪迹天涯,我离你们不远。我就住在你小时候幻想居住的地方。你说得对,在追逐诗和远方之前,要先拥有填饱肚子的本事。爸爸现在的目标,就是攒钱买一辆车。只要你愿意,我就帶你去拥抱说好的诗和远方。你爬不了山,爸爸就带你去看海;你游不了泳,爸爸就推着你在海边走。
你一定要记住,只要心怀诗意,走到哪里都有诗和远方。
爱你的爸爸
我一边暗暗嘲笑爸爸还用书信这样落后的方式联络,一边任滚烫的泪滴溅落在心上,洗去它被蒙上的尘埃。
这个世界没有抛弃我。事实上,谁也没有抛弃我。
我现在知道爸爸在哪里了,他就在老家那条河边的小房子里,那个多年前我无限憧憬的地方。我要去找他。我匆匆收好信,怀里揣着我心爱的照相机,笨拙地操纵着轮椅挪出房间。我是在重燃希望后的欣喜心情中失足摔下楼梯的,失去记忆的前一秒,我是幸福的。
我在迷茫中挣扎了一个月,不过没关系,只是耽误了一个月而已。我给叶淮沙打了个电话,问他这个国庆假期有没有安排。
“不会吧,你都这样了还要拉我出去玩?”
“嗯,这次,我想回一趟老家。你不是考过驾照吗?带我去呗。”
“唉,行吧行吧,拿你没办法。”
我微笑着放下手机。这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编辑/胡雅琳
作者简介
黄韫彦,女,2001年出生于书画之乡浙江浦江,现就读于上海大学。第八届“雨花杯”全国十佳文学少年,金华市首届十佳儿童文学新锐作家,金华市作协会员,2020年入选浙江省第八批“新荷计划”人才库。在《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十月少年文学》《中国青年作家报》《读者·校园版》《小溪流》《中学生博览》《文苑·经典美文》等70多家刊物上发表文章200多篇,计3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