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杨
1
我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小山村。
小山村偏僻而又闭塞,人口也不多,家家户户的人都彼此熟悉。这个地方的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人们汲汲营营一辈子只是为了养活家里的几口人。鸡鸣时起,披星戴月而归。虽然满身疲惫,但却有最平凡的满足与幸福。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降生在这里的小生命,而从我降生的那一刻起,这个家庭多了一份期待的同时,也多出了一份负担。
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们的国家远没有今日富强,改革开放也不过推行了二十余年。穷乡僻壤处处皆是,偶然从黑白电视机中窥见的沿海的富裕染红了人们的眼。
为了生计,父母辈的亲人选择背井离乡,去那富裕的地方寻求一份机会,一份用以养家糊口的机会,自此中国农村的留守儿童又多了一个我。
我时常会想,人的一生是不是都在分分合合里度过,而我之所见也确实是这样。 2
一个寻常的午后。
放学后,我没有和往常一样沿路与伙伴们嬉闹。我脚步急促地往家里赶,转过最后一个山坳,我远远望见奶奶正在晒谷坪翻稻谷。
我跑进家门,放下书包,喊着“阿爸”。环顾一圈,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熟悉的身影,也没有带着笑的声音回应我。
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我很习惯,因为这场景每年都要发生一次,或者每两年一次。他们怕我哭闹不休,会悄悄地趁我上学后收拾东西离开。
我的确是该习惯的,但那一天我又记得那么清。直至今日,我还记得门后那双孤零零被遗弃在鞋架上的黄色塑胶鞋,是父亲在家时常穿的。
父母南下打工后,我的生活其实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送我去上学的变成了爷爷,为我扎辫子的变成了奶奶;只是生病了背我去山那边看病的变成了爷爷,拿到奖状时给我奖励的变成了奶奶;只是家里每月多了一通来自远方的电话,仅此而已。
我想时间之所以可以冲淡浓烈的情感,是因为生活除了想念还要朝前走。每一天会发生的事情很多,多到你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念不在身边的人。
年少的时候更不会去怀念,不会去回忆,因为我们还那样天真,还那样稚嫩。 3
晴天雨天,刮风下雪,岁岁年年。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父母突然回来了。当时是父亲去我的小学接的我,父亲说母亲生病了,想看一看我。我很高兴能见她,因为我生病时也会很想见她。
可当我在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病房中见到母亲时,她好憔悴。记忆中她带着笑的饱满脸庞如今凹陷了,以往如闪着星子的眼睛遍布着红血丝,乌黑的长发也掉光了。
我躲到父亲身后,怯怯地喊了声“阿妈”。
我攥紧了父亲的衣摆,我有些害怕。我觉得是不是我认错了呢,或许这个坐在病床上无比憔悴的女人并不是我的阿妈。
可她应了,她朝我招手,要我靠前一些。父亲把我推过去,我走到她面前。
她笑了,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喊我妞妞。
的确是我的阿妈。我扑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哭我的想念,哭我的害怕,哭我的委屈。
后來我才知道,母亲积劳成疾,检查出患了癌症,她割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每日接受化疗。她每天都要承受放射治疗带来的钻心的疼;她没有胃口,吃不下任何东西;她变得很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她的头发也是在那段时间掉光的。
所幸再苦再难,她也熬过来了,她还在我身旁。 4
初中高中,是母亲陪我度过的。她大病后身体不好,父亲便让她在家中照顾我。父亲离开时再三叮嘱我不要惹母亲生气,我笑嘻嘻地应了,可我知道我并没有做好。
青春期的我虽然没有那么叛逆,可怎么会没有一点逆反心理呢。我会和她对着干,做一些讨人嫌的事情。她虽然生气,可一日三餐,她依旧做得那么好吃,我故意画满墨迹的校服,她依旧洗得那么白。
高中时,父亲也回来了。
沿海的劳动力过剩,工资一年不如一年,他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一份既可以养活我们一家,又能尽快将债务偿清的工作。可他仅仅小学毕业,也没有手艺傍身,只能去卖苦力,从事高危职业。
他在建筑工地一待就是好几个月,偶尔回家一趟,人瘦得不成样子。大夏天,太阳炙烤着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衣服脱下来,脖子和背完全不是一个颜色。而冬天,为了赶工在年前交房子,哪怕飘着雪他也会去工地。
虽然很辛苦很累,他却从未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一句,他甚至从没有因为穷困让我比同龄的孩子少些什么。他们有的我都会有,甚至更多。
我从来都是体面的、快乐的,这是他给我的。
他的鬓角长出了一根又一根白发,他曾经俊朗的脸上多出了一道又一道皱纹,他的手上遍布细小的伤痕,粗糙如柴。
可他的身影依旧高大,他的手掌依旧宽厚有力,他的背脊始终直挺着。他为我和阿妈遮挡了无数风雨,只因为他是我的阿爸啊。 5
我很爱很爱他们,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深沉而无私的爱,感受到了让人心安的温暖。
我知道错失的那六七年,心中有牵挂的不止我一人。我知道,若非生活所迫,哪个父母愿意缺席孩子成长的每分每秒?
他们也想亲眼看着他们的孩子从嗷嗷待哺到跌跌撞撞学走路,再慢慢地变得身材高大,能接替他们撑起这个家。
虽然有缺憾,但没关系,我知道往后余生,他们会在我身旁,更在我心里。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