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lly
隔着千里毫不相识的人，能否相知相爱？
她犹豫了很久，提笔写下：能。 1
今天的天气很好，大抵是因为前些日子下了雨，潮湿一直笼罩着，许久未见的阳光总算从云层里探出头。
我并不算一个喜欢阳光的人，但是冬天的阳光总是让人感到幸福。
我不知道你那里的天气现在是怎样的，我把我的幸福寄给你。
见字如面。
——鹊鹊
写完邮件，她望着电脑屏幕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视线投向窗外。天彻底暗了下来，天上有一些稀疏的星星，楼下巷子口的灯已经关闭了两盏，只留下一盏时日很久的路灯发着微弱的光，艰难地照亮周围的一片黑暗。
就像是海上的灯塔一般，她心想。是灯塔一般的光芒，是了。想到这里，她自嘲般笑了笑，又将视线投回电脑屏幕上。
再伸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缓缓吐出白汽，这才将光标移动到发送的位置上。
视线落在收件人处，她缓缓眨了两下眼睛，眼帘低垂，纤长的睫毛轻轻覆盖住眼底的情绪。
再次抬起眼帘，她的手指坚定地按下了鼠标键。
心随着邮件发送的“咻”的一聲高高扬起，随后又重重地跌下。
见字如面。 2
如果要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自己，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普通”这个词。
说来也奇怪，家里的两个大人年少时是一对出了名的金童玉女，偏偏生的女儿是这么一个扔到人堆里也找不着的。倘若不是一大家子围着看着出生长大，怕是会怀疑被人掉了包。
家里人这样调侃多了，她也早已习惯了，早就学会了脸上挂着不以为意的笑意吃饭。
父母有想过再生一个，只是母亲身体不好，便就此作罢了。
“倒也没什么，生不了就生不了，虽说长得不怎么样，但脑子还是不错的。”
她曾经在一个上厕所的晚上听见父亲这么安慰母亲。
只可惜，那是在小学。上了初中后，她的成绩开始迅速下滑。第一次月考拿成绩单回去给父亲签名，她到现在都还记得父亲愕然的眼神。
这次换作母亲安慰父亲 ：“成绩不好就不好呗，只要健康就行了，你看看你朋友的儿子符安，成绩是很好，但三天两头住院，谁受得了。”母亲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低垂着头，没说话。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被家里人责怪，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她咬着嘴唇，低垂着头，脑子里的思绪纷飞错乱。
所以，是不是因为没有期待过，从来没有期待过，也就不会失望。 3
你总爱和我聊天气，好像除了天气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和我说的了。
我昨天参加了篮球比赛，我们队得了第一名。我有和你说过吗，我的三分球很厉害的，真的。但是我身体不好，打一会儿就得下场。来看我们打球的人很多，我也会想，倘若你能看到就好了。
上次打完球之后心跳得飞快，大概又要被禁止做激烈的运动了，我可能要许久后才能再次上场。
啊，真是，好不甘心。
吐槽一句：中药真的好难喝啊！
见字不如见面。
——竹付
她喜欢半夜爬起来看竹付的回信。
相比于白天，她更喜欢晚上寂静的环境，周围没有任何杂音，只有自己和黑暗，以及眼前小小的台灯散发出的柔光。她喜欢用属于自己的时间去处理自己喜欢的事情。
看到的第一眼，她便被对方几乎是幼稚的口吻逗笑了。
她和竹付是在两年前认识的。她当时在商店看见了很好看的信封，突发奇想给别人寄贺卡，便在校园匿名社交平台上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回复，就在她买好了东西打算离开的时候，有人给她留言说想要。这个人就是竹付。
两人是这么认识的，没有半点刻意，完完全全出于偶然。
这之后开始有了联系，虽然偶尔也会寄信交流，但学业渐渐繁忙之后，他们便开始用邮件交流。两人约好，一星期至少要给对方写一封邮件，随便说说也好，不限字数。
不知道真实名字，不知道真实班级。两人仅仅知道的是，学校存在着这么一个人。
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两个人的缘分能持续这么久。毕竟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也并不是一个热衷于和别人交往的人。能够拥有这样的一段缘分，她很珍惜。如果能够维系得更久一些就好了，一定要努力维系得更久一些呀。
她将手放到电脑的键盘上，缓慢地敲着键盘。
见字如见面，这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最珍惜你的方式。 4
即便是高中，压力再大，灿烂的人也会有灿烂的生活。学业再如何繁忙，那些优秀的学生也能在学习的过程中，找到一些甜滋滋的味道。
比方说，校园十佳歌手大赛。
她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可即便她没有，周围的人也会有。而一旦这种兴趣波及开来，她便不能幸免。
被好朋友扯着袖子逃了一节晚自习来看校园十佳歌手比赛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听不懂的调子源源不断从音箱中出来，她看见台上的人歇斯底里地张大嘴巴。耳膜作痛，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被巨大的轰鸣震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她捂着耳朵，开始在心里默背英语单词。
好友喜欢热闹，这会儿已经拿着荧光棒冲在前面，随着音乐节奏一起摇摆。这大概是她永远不能理解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捂着耳朵往后挪，快要到最后一排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两个人，愣了一愣。
两个人她都认识。一个是妈妈常用来和她作比较的符安，一个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林竹。两个人站在角落，含笑着聊些什么。她看见林竹手里拿着一个青木竹柳的手镯。
符安注意到她的视线，冲她微笑点头示意。
她把视线转回来，垂眸看着地面。她甚至知道这个手镯的里层刻了些什么字。
愿逐月华流照君。 5
即便我沒有亲眼看见，但也能想象到你的飒爽。
你一定是最受欢迎的那个，吸引很多女生为你鼓掌尖叫。
一定是投球的时候姿势最好看的那个，穿着红色的球衣进球后咧开嘴角和队友击掌欢呼。
你看，我都能想象到。即便没有见过，但是所有的一切我都能想象到。
见字如面，秋安。
——鹊鹊
这一回她写得尤其快，几乎是在收到邮件的当天便回复了。
她回信一贯很慢，难得有这样积极的时刻。回完之后便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电脑，什么也没有做。电脑屏幕猝不及防黑了下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台灯，也没有移动鼠标让屏幕重新亮起来，而是缓缓将头埋进手臂中。
黑夜中，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
好友拉着她去篮球场看人打球，在那里她看见了林竹。那么优秀的人，三分球也投得优雅，嬉笑之间就扭转乾坤。她站在一片热闹的叫好声中望着他只觉得陌生。
他实在是一个优秀得体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很好。即便是面对从未见过的人，说话做事也永远得体，不会让人觉得难堪。这大概是自己永远也抵达不了的方向。
就是这样的啊，父母所希望的孩子，就是这样的。 6
她其实很明白，自己一直是被爱着的。
从小到大，并没有人大声苛责过她什么，也没有因为她是女孩子而不公平地对待她。
其实父母是很喜欢她的，他们会带她去游乐场、去公园，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蛋糕，给她扎辫子，买好看的裙子，给她拍照。
按理说，她不应该有任何的不满，也不应该有任何的挫败感。她明明是这样，被人真切地爱着的。可也恰恰因为这样，心里的委屈便没有办法说出来。
月考成绩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中间开始找，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发现这一次排在中上，相比于上个月进步了一些。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惊喜的成绩。上下浮动一点，很正常。自己好像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在中游徘徊着，上不去，下不来。
保持平庸其实也是一种能力，她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回到家，父亲看了眼成绩单，没有说什么。
一家人在餐桌上吃着饭的时候，父亲突然开口问母亲：“哎，我听符安他爸爸说，符安过段时间要去参加全国竞赛，要是考得好的话可以直接保送大学。”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指望不上。”母亲没理会他，转头夹了一块鱼往她的碗里放，“多吃点，卖鱼的说补脑。”
他们是这样好的父母，好到所有的话，都是无心的。
都是无心的。
一切一定都是为了她好。 7
鹊鹊，好久不见。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对不对？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复我的信了，为什么呢？
我前段时间又去了医院，这已经是常态了，没什么可说的。
和你说一个好消息。
我过些日子要代表学校去北京参加物理竞赛，如果能够获奖的话就好了，当然，即便没有获奖，当作一种体验也很好。
而且这个时候香山的红叶肯定很美，我会给你寄一片红叶，把北京的秋天送给你。
很想见你。
——竹付
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能够感受到自己胸口的起伏。夜是如此的寂静，便显得这呼吸声未免过于沉重。她开始回信：
你好呀，竹付。
然后呢？
然后便陷入迷茫，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她现在是如此的自卑敏感，说出来的话，好像都只能以伤害自己为目的，这些东西，要怎样告诉他呢？
倘若恶毒一些，她应该这么写：
你好，林竹。
我知道你，可是你对我一无所知。
我永远，永远，不会去见你的。
我，最最最，讨厌你。
隔着千里毫不相关的人，能否相爱？
不能。
网络的亲近并不能填补现实的差距。他是天上星，她是地上尘。中间隔着的是一整个天地，是毫无机会相交的缘分。她用敏感给自己的生活编织了一张网，然后被裹挟在里面挣扎。敏感的小孩不应该被苛责，她只是被困在了只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出不来了而已。
她关闭了邮箱，闭上眼睛。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打开这个邮箱了。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一语成谶。 8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叫竹付的男生。
在这之前，他们互相倾诉自己内心的悸动、难过的心情。他们彼此分享痛苦，然后抱团取暖。即便从未见过，也觉得在这方寸之地有一个人和自己息息相关，心里的空缺被这些温暖一点一点地充盈起来。
可她现在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她被好友拉去篮球场看球，她看见自己送给竹付的玩偶正挂在一个绿色的背包上。脑子突然一嗡，她像是脱离了当前的世界，整个世界只有自己和眼前的那个背包。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肯定是偶然。
然后，她看见了场上某个人戴在手腕上的镯子，随着他和队友击掌的手在手腕跳动。炎炎夏日，她像是被冻在原地，变成了一个冰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做不了任何表情。
那个倒映在她瞳孔中的人，那个老师嘴里常常提起的优秀生，林竹。她最常倾诉痛苦的人，是这样的。如果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自己？她的信仰开始崩塌，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回到了起点。
她强忍着情绪，面上挂着笑应付着周围所有人。晚自习放学后，她绷着脸，一路走走停停，在那座灯塔下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的灯塔破灭了。她像是茫茫大海里航行的船舶，在黑夜里失去了唯一的灯塔，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该驶向何方。
她曾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能够理解自己的人，然后才发现他和自己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嘴里所说的痛苦是假的，成为不了自己想成为的人是假的，感觉每一步都要费尽全力是假的。他是那么的闪耀，那么的耀眼，那么的引人注目，是自己拼尽全力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这个人是这样的健康又矫健，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他说的自己的软弱都是假象，只有她，只有她。
她在知道真相后，依然堅持了半年和对方联系，但现在，她终于还是被自己打败。她没有勇气再去和对方交往相处，更畏惧于他一次次反复提及的见面，她避之不及。
他的自信来源于生活，她的自卑同样来源于生活。
所有的一切，以网络为起点，以网络为句点。
她不后悔。 9
林竹转身要走的时候，被符安叫住了：“喂，我的东西。”
林竹将自己手上的那个柳叶手镯取下来，放进包里，随后将包一起递给符安，附带了一句抱怨：“要我说你以后能别背这么多东西吗？重死了，还得我帮你背。”
符安嗓子有些发痒，咳嗽了两声没答应。
“明天的篮球比赛你还来吗？”
“不去，我身体吃不消，一次就够了。”
“多锻炼就好了。”
“锻炼有用就好了。”
不再说话，有些东西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吃药了吗？”想到什么，林竹又忍不住问。
“吃了。”他淡淡回复，将那个柳叶手镯取出来在手里转了一圈，眼底泛起了笑意。
林竹看在眼里，涌起了八卦心：“那个手镯到底是谁给你的呀？看起来像是个姑娘的。”
“你懂什么？这是许愿符，上次保你篮球赢了，这次也能保我竞赛超过你。”符安没理他，将包斜挎在自己肩膀上，一个可爱的玩偶挂在书包的一角，“这是我的秘密，你别管。”
这是一个秘密。
真希望能见见她啊，他心想，嘴角微勾，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希望见面的时候能给她带一片香山的红叶。
编辑/胡雅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