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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的舒伯特十七岁

我爱的舒伯特十七岁

四三九九

1

音乐有记忆吗?

我猜大概是有的。

关于舒伯特的記忆,对我来说,是2017年秋天,从镇江到北京的风景。

我平时听歌的品位没这么高雅,在将近十个小时的车程里,我不仅没切歌还听写了一段旋律,这是因为未来的一年,我都要在北京学习音乐,准备艺考。

我家并不是什么音乐世家,只有已故多年的太爷爷小时候学过几年扬琴,此外我双亲血脉里没有表露出任何有关音乐的天赋。那时我在副驾驶座上跷着腿不以为意,再次纠正父母的认知:我学的不是音乐表演,是音乐学。

从我跟他们说决定考中央音乐学院起,我爸只跟我谈过几句,第一句是:“你不是音乐附中的,也没有扎实的基础(我只在初二的时候手风琴考过了级,之后再也没碰过),有报考资格吗?”我说央音十几个名额只有两三个是音乐附中的,剩下的都来自普高。第二句是:“真想好了?”我说对。第三句是:“那你去跟你妈说吧。”

我妈表现得像每一个看到孩子犯浑的家长一样,拍完大腿拍我,最后在气头上冷冷地说:“我不管你了。”

虽然他们明显不愿意,但还是给我打包了行李,借了小姨在北京的公寓钥匙,一边说着面子都要被我丢光了,一边开车送我一路向北。

因为出发的第二天是2017年10月1号,我记忆犹新,这是全国人民欢度国庆节的日子,但在我爸妈这里,是他们亲爱的女儿的十七岁。 2

小姨给我们接风,她在北京当老师。我在家给爸妈添完堵后又来给小姨找麻烦,艺考也是不能断文化课的,所以她带我到北京二十一中办借读,手续蛮复杂,需要公证签字,来回跑了近一个礼拜。

这所学校不像人大附中、一零一中学这种出名到我远在镇江都有所耳闻,但同学们人很好,我担心的冷漠和孤独没有发生。同桌帮我从后勤处搬来桌椅,又带我去领书,还分给我零食和酸奶。他说托我的福,我来之前他都独自坐在讲台边上,上课想说话只能接老师的话茬,现在我来了,他就有同桌了,能享受躲着老师说小话的刺激感。

我觉得他京片子的节奏感里带着好笑,没忍住笑出了声。讲台上正讲课的生物老师开玩笑说,既然同桌喜欢看我,那就一直看到下课不准动。同桌便真的撑着脑袋对着我,还跟生物老师说,老师,你也得看着我看到下课,不然万一我没看她了你发现不了。

紧接着,他就被老师叫去垃圾桶旁边罚站了,那边坐的都是他的狐朋狗友,大家击掌相迎,玩得如鱼得水。

他们体育生下了第八节课就能离校,几个关系好的一起骑车到南锣鼓巷溜达一圈买晚饭,然后去体育场训练。后来他知道我也不用上晚自习就叫我一起,说有一家的酸奶特别好吃,说那边有很多表演,又说还有其他女生一块儿。

小胡同一年到头游人如织,擦身而过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面孔讲着听得懂听不懂的语言。我人生中的第一支可丽饼冰淇淋是在这里吃的,蔓越莓口味,我举在手里跟在大家后面走,冬天很冷,所以吃得很慢,冰淇淋球拿在手里快要化掉,我想去救,但下一秒被同样落到队伍末尾的他凑上来吃掉了。

有那么一刻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只记得冰淇淋像蔷薇的颜色,那天的晚霞也一如他的耳朵。

我特地过了几天后才跟他开口,说以后不用叫我一起吃饭啦。

他抬头看我,直接问,是我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我说,不是,我以后放学得直接回家,不能在外面跟你们吃饭,因为我小姨给我找的音乐老师要开始补课了。

人在一个陌生环境很容易为了迅速融入寻找寄托,但并不是每一根稻草都该被抓牢。 3

音乐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专业的大四学生,已经保研,时间宽裕,所以来教我乐理和音乐史。

央音音乐学初试需要准备的除了音乐基础知识、听辨能力外,还有小论文。他跟我说,论文选题可以选西方音乐史相关,这样在备好论文的同时,还能把音乐史捎带着过一遍。

他姓宋,西安人,个子很高,超级会穿,还有种知书达礼的温和气质。我一开始叫他宋老师,在有次他把奶茶洒我凳子上之后,我就一直“小宋小宋”地喊,他也不生气,坐在旁边给我削铅笔,然后点平板里的模拟题,考我曲名、作者、演奏乐器、节拍以及流派和主旨感情。

我起初乱写一气,连考试大纲里巴洛克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的几首经典曲目也写不对。之前学手风琴的时候学得既不专业也不系统,都是拿了曲子就弹,弹熟就换下一首,门德尔松能拖拉一个月,周杰伦的《青花瓷》反倒一天就搞定。结果现在这些都成了绊脚石,小宋光是纠正我节奏的特殊划分和音值组合,就差点把自己的头发挠秃。

中外音乐史和基础知识也很枯燥,手边的零食不断才学得下去:大小调体系和音乐术语是麻辣锅巴味儿的,戏曲音乐跟和弦及其转位是蟹黄蚕豆味儿的,二十至四十年代的新音乐发展除了有冼星海和新秧歌运动,还有抹茶泡芙和肉松小贝。

小宋一边叹气一边说,多亏你还记得五线谱,绝对音准也还行,不然赚你这份钱真的太难了。

我对十、十一两个月的记忆十分模糊,因为一直在背书,第几交响曲第几乐章,背完脑子跟糨糊一样。我甚至觉得我这么努力,去参加普通高考估计也能上个重本了,历史和政治未必比音乐专有名词解释难。

小宋也愁,给我判卷子的时候不断自我怀疑:我是这么讲的吗?我说同和弦转换的和声连接是这么写的吗?

能让我俩和谐相处的时候就是短暂的休息时间,我学啥啥不行,脑子里装八卦第一名。他讲的舒曼、克拉拉、勃拉姆斯的情感纠葛我倒背如流,几个终身未婚的音乐人我如数家珍,演艺圈小明星的幕后花絮,我也能根据他模棱两可的用词抽丝剥茧,顺藤摸到瓜。

并不是每一位艺术家都品德高洁,但小宋的措辞克制礼貌,仿佛讲了不文明的评价会让自己蒙羞。他的基本功扎实,教我的过程中基本没有让我等一等,他不确定需要查手机的情况。他举手投足都让我觉得很有涵养,我把这归功于音乐熏陶的结果,因此格外刻苦。

想要变好,是主动学习的唯一理由;想要像他一样好,是他教我的过程中得到的最大的成功与褒奖——这是他在后来跟我告别时说的。

我以为我会像其他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在分开时被深深的留恋激发磅礴的勇气,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但是没有,因为他说,我在央音等你啊,我未来的小师妹。

我觉得这个称呼比拥抱更好。 4

2018年的元旦我没回家,爸爸加班,妈妈便坐高铁来看我。

寒假我也没回家,没有了上学当借口,我被小宋拿捏得更窒息。早七点起来背基础知识,五本教材,小宋在陪我写论文的时候已经翻过一遍,里面都是死知识,没什么需要特别理解的内容。背到十点半,他把题目发过来,我开始练习听辨,这个时候我已经能够写对大部分的曲名、演奏形式等内容了。技巧就是听,听完了听写,写错了的照着答案改。中午我会出门吃饭,不然我一整天都待在家,迟早憋死。

艺考校考(当时还不是统考)可以选很多学校,所以在冬天那段时间经常能看见背着画夹、乐器等的艺术生,大家从天南海北过来,去各个学校或考区参加考试。我这个时候已经决定孤注一掷,只考央音。小宋不让我懒,我就多报了几个,但也心知肚明考试费就当行善积德了。我找了几个在北京有考区的学校报了名,连招生简章也没怎么看,完全打算就凑个热闹。

央音的初试是完全按照小宋的时间表进行的,答卷子,上午是音乐常识和听辨,下午写作,我只记得有一篇是六部音乐作品任选其一写评论,天知道我练过的乐评都能集结出版了(瞎说的),恰好其中一篇我还练过,就更没有理由写不熟的内容。

初试之后两三天官网会出通过名单和复试考场安排,能通过的话其他流程自然而然也就知道怎么走,更何况我还有小宋。

复试有两科,器乐和面试。我的手风琴从决定艺考那一天开始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捡起来,曲目可以自选又让我放心了些。面试演讲和论文答辩,答辩的论文就是已经被我遗忘很久的两篇音乐史的小论文,我当时太懒了,写了一篇中国的、一篇外国的,现在回想,如果写了音乐史,另一篇最好写美学或者其他角度的论文,不然答辩的时候很丢人。

复试后可以玩两天,等待招生办的筛选。

我最遗憾的一点就是由于乐理安排到了三试,没有机会考一下。

2018年3月的尾巴,中央音乐学院的琴房里有叮叮咚咚的琴音传来,小宋陪我看过成绩之后递给我一根阿尔卑斯棒棒糖,北京开始起风,我的艺考结束在牛奶巧克力的味道里。 5

藝考失败,理所应当要难过一下下,但没想到回镇江后我参加全省统考的一模成绩特别好。我爸都做好送我出国念预科的准备了,看到分数决定再相信我一次。我也就随大流学,最后正常参加高考,考了一个跟艺术一点不搭边的学校。

大一国庆假期,舍友前一天晚上看到北京开了家真人剧本杀店,我们第二天中午就到了北京南站,吃饭的时候看到小宋在微信上向我致以成年的问候,以前的同桌也祝我生日快乐,说他考到上海了,体育教育专业。

舍友给我买了蛋糕,奶油球像南锣鼓巷融化的可丽饼冰淇淋。这么一想日子真的很快,时间不会永远停在同桌去罚站的时候偷偷给我手里塞果冻的那个转身里,也不会滞留于春天结束时小宋陪我爬上景山看金宝街车河璀璨的紫色黄昏里。但这不足以悲伤,因为它的未来是我现在能拥有的最好馈赠。

我爱的舒伯特在十七岁时见到了他的野玫瑰。

而北京和艺考,拥有我完整的十七岁。

编辑/胡雅琳

作者说:在一个年年高二分班都会有的往届学姐学长经验介绍会上,我才知道还有音乐学这种艺术理论类的艺考。而经过将近一年的学习,我才明白,原来艺考并非上个好大学的捷径。不过比起不够完美的结果,向着终点奔赴的过程带给我的收获好像意外得多。所以珍惜每一个决定带你走上的路吧,每个人都只经历一次人生,谁也不知道未来等待着的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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