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
1慵懒的阳光被金黄色树叶剪碎,落在地上跳动。风过时,金鱼激灵一下往池水深处游弋,破碎的波纹向四方荡漾。
我坐在图书馆前树荫里的长椅上,抬头看着不远处用方言认真接听电话的男生。他那听起来熟悉的口音拖着重重的鼻音:“我很好,莫要挂念,您保重身体。”
我看着他耳际上方微微翻卷的短发,觉得瘦窄白T穿在他身上依然显得单薄。这么想着,男生挂掉了电话,转身时目光一下落在我的瞳孔里。一秒、两秒、三秒,蓝色口罩上方蹙起的眉眼顿然展了展:“知也?”
“秋冬,别来无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眯起眼,又摆了摆手上的资料,“我回宿舍取问卷表,体温太高,进不了图书馆,管理员老师让我先过来休息会儿。”
他点点头坐下来:“我才知道你来了N大。”又话锋一转,“何老师近来可好?”
我微笑:“挺好的。”
身后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时间的手哗哗翻动逝去的人生书页,只是我觉得,时间好像从没在这个男生脸上留下蛛丝马迹。我们坐在那里,都没有提以前。 2
五年级快毕业的一天,下午放学的光景,我拿着扫把走到讲台边时,听到语文老师问经常向他请教的W同学:“你四年级的课本还在吗?可以拿去对比一下。”
W把细碎的头发拨在耳后:“嗯,拿回老家去了。”我以为他们要找某篇课文,便插上话头:“我,我的还在,可以找出来。”
空气突然凝固,教室安静得可以听到秒针的滴答声,W溢满笑容的脸僵住,老师沉默地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悦。我大脑一片空白,约莫过了一分多钟,他们又继续交谈起来,接着交谈声越来越远。
窗外黑云密布,雷电交加,狂风不止。
我模糊着眼弓下身,脑袋猛地撞在桌角上,瞬间整个头胀疼得有些麻木,眼眶里的湿润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
素来不讨喜的面相,说话拧巴,词不达意,活动时总是倚着墙根一动不动。成绩倒是稳稳当当,每次都可以考年级倒数。这样的我逐渐变成一个透明人,有且只有我那无处安放的矫情和羞耻心。
十分钟后,暴雨倾泻而下。我只身在楼梯口站了很久,觉得又冷又饿。雨一直下,等雨停食堂大概早就关门了吧。
没有伞的孩子只能在雨中奔跑。我大步朝前,身上的校服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样沉重。
那些去了天堂的人,会不会变成一条人鱼,可以在雨下天空中畅游?或许会吧,那时候人们在雨中游走,就好像现在在空气中呼吸一样。所以我变成人鱼了吗,为什么雨水打在我身上毫无感觉呢?
蝈蝈的鸣声断断续续,落叶被风刮起,隔空移动一段距离又迅疾落地,好像快要下雨了呢。我摸黑拿纸擦掉满脸冷汗,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些凹凸的记忆骤然席卷而来。 3
六年级时因为中心校和分校合并,我由寄宿转为半走读。
开学那天,我搬着东西跟随母亲去学校分配给她的宿舍,刚下电梯,就看到了正打扫自家门前楼道的W。她笑意盈盈地向母亲问好,母親也向她问好。
我在现实中见过的“川剧变脸”,就来自W。她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但嘴角僵硬地上扬,眼神里充斥着不屑。我埋下头咬着嘴唇,问好的话没办法说出口。
母亲在W母亲面前,夸W礼貌又勤劳,而我却特别木讷。
好不容易走过她家,又遇到曾经的语文老师。他正在锁门,看到母亲身后的我,似乎有丝一闪而过的惊讶。他亦和母亲寒暄,母亲叫我问候老师好,可是那几个字就像刺一样卡在喉咙里,疼得我骤然语音尽失。
母亲尴尬地感谢他此前对我的照顾,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到宿舍后,母亲又一次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要礼貌。还有那天我回到班级,走进来的班主任竟是那位语文老师。
真是糟糕的一天。我环顾四周,好在W没有坐在教室里。然而,糟糕才刚刚开始。 4
我从一年级开始寄宿,屈指可数的假期时光中,母亲总是外出学习,我一直被安置在外婆家。由于长期没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我和她的生活习惯存在诸多差异。
比如,在学校经常抢不到洗漱台,我只好打一盆水到宿舍洗脸洗脚,接着把漱口水吐在盆里,等快熄灯时再去把水倒掉。
在母亲心里,刷牙、洗脸就好比解一道数学题一样,有既定的顺序。如果顺序错了,那么即便结果是一样的,也不能算正确。她曾多次无比温柔地提醒我:先刷牙,洗脸时把嘴角边的泡沫洗干净。
但五年的习惯岂能说改就改。期中考后的一个晚上,我捕捉着楼道传来的只言片语——语文老师爽朗的笑和W母女欢快的交谈声。
我洗了脚才发现牙没刷,下意识回头,看到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似乎压制着心中的怒火。我隐约知道成绩出来了,而且我极可能又是倒数,于是小心翼翼刷牙,又好好洗了遍脸才敢上床。
母亲后来找到了惩罚我的方式——她守自习时会把我叫起来整理教室,说:“习惯都没养好,搞什么学习。”我放下手中的笔,把教室里的扫把、毛巾、绿植等物品按她的习惯排队,直到她验收合格才回座位。
当然,我也曾做过无谓的反抗,故意弄出很大动静。很多同学厌烦地撇过头看我,母亲坐在讲台上不动声色地警告:“自己学不好别影响别人。”是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战争,别人是无辜的,我又蹑手蹑脚地轻拿轻放。 5
那个普通的周四,有一抹斜阳落在我的窗边。坐在过道一侧的秋冬丝毫没有想让我的意思,他突然举手站起来:“何老师,我做好作业,也预习复习好了。我去整理吧!”他迅速翻着书试图证明,母亲笑着说:“让木知也去就行,你现在可以看看课外书。”
秋冬一脸犹豫,似乎還有什么话要说。而母亲早已低下了头,继续批阅作业。他在原地干站了一会儿,最终面无表情地让出空间。
我感觉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破土而出,于是盯着脚尖匆忙跑开。
我想起班主任兑现班上前三名可以自由选座位,和同桌承诺那天,第一个被叫上去的秋冬,走到第三排指着靠窗的两个座位,对班主任说:“老师,我要和木知也坐这里。”
教室里忽然响起一阵低语,惊讶的我抬起头来看他——皮肤黝黑,短发微微自然卷,白色校服套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
班主任问,你确定吗?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继而把目光投到我的方向来,我慌乱地埋下头。
很多年后我依然发自内心地感激他,这个纯白少年的选择让我坐在了“黄金座位”上,而不用再备受煎熬。因为在此之前,这是班主任看在母亲的薄面上的无奈之举。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我。 6
人生中最后一个“六一”,我第一次站在偌大的颁奖台上,手足无措地接过老师递来的奖状。晚上,我反复端详着“木知也”“优秀少先队员”这两行字,欢喜中夹杂着些许不明所以的难过。
直到夜色很深,我才把它塞进抽屉。
母亲回来时,我正坐在床上看小人书。我听见她开灯,换鞋,拉开抽屉——在满抽屉的荣誉证书上添上一本,然后轻推卧室的门。我抬头朝她笑。
她一脸漠然地问:“你们班的优秀少先队员是班上推选的吗?”
“嗯,不,不是,没——有。”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母亲突然疾步走过来抽走我的小人书扔在地上,厉声铺天盖地卷过来:“木知也,你大晚上不睡觉又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不见你学习时如此尽心,每次倒数你不害羞,我的老脸往哪搁?”
“你学学W,人家每次都可以考年级前三……同一个钢琴老师,为什么人家就可以过十级……你的班主任是野兽吗?你为什么远远看见就躲开……我不求你多优秀,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尽心些……努力别再游离在末尾……”母亲断断续续地说,渐渐泣不成声。
我蜷缩在床头,不敢动也不敢做声。
第二天课间我去上厕所,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从年级倒数进步三十名的木知也,也配当优秀少先队员?”
“你们难道不知道她妈是何老师?”
“传言不是养女吗?”
“八成是,真正的教师子女应该像W一样出类拔萃。”
我使劲关上门,一群人惊慌地捂着嘴散开。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发火,内心充满愤恨,却不知道恨自己,还是恨说话的人。
我奋力跑回教室,余光瞥见楼道里的同学纷纷低语,好像在笑:看,就是这个笨蛋。
我趴在桌上盯着窗外,只觉得难过得快要窒息——母亲生了这样的我,她也不快乐,眼泪莫名喷薄而出。刚才教我做题的秋冬接水回来,他柔声说:“这道题有些难,休息一下咱们再捋一遍。”
这样的善意让我越发难过。他似乎察觉到我在啜泣,于是伸过手,用纸巾轻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湿润,一边重复着:“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少年一定不知道,他给我那时薄凉的人生留下浅浅的念想,足以让我撑过小升初,足以让我奔赴下一段路途,遇见另一些人。 7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母亲和我一起回到外婆家。满眼慈爱的外婆仍旧站在梨树下巴望着我,她似乎又老去许多,而且变得多话——她整日与母亲话聊,聊远亲旧戚、村间邻里。
我在一旁的藤椅上同怀里的猫咪玩耍,听着听着意识便朦胧起来,隐约听见她也聊自己、母亲以及我。
薄暮时分掀开薄毯,看见青色天空下那一缕炊烟,我突然贪恋起这样的日子来。
一个平常的早晨,我在鸡鸣声中摸索下床,看到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外婆床边。我走过去,发现外婆安详的脸上没有了血丝。
我似乎感知到生命的潮水退去,而我亲爱的外婆,她变成了我梦里的人鱼,游去遥远的天堂。我在黑暗中抬头,看到母亲几乎一夜变白的头发,心头一酸。
所有得到都必定以付出和失去为代价。幼年时我和外婆去赶集,常看到很多同龄人牵着妈妈的手挑选东西。我牵紧外婆,期盼母亲加入进来。我从未想过,我和母亲有牵手赶集那一天,是以外婆再也无法醒来为代价。
举行葬礼,处理遗物,然后逐渐恢复原来的生活。回到小城,我已经很久没有去上钢琴课了。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出门前翻看五线谱,那些符号像线一样将我团团围住,我深呼一口气,又将它合上。
母亲推门进来,她披了件洗得发白的外衣,坐下便自顾自说话:“五岁把你送去寄宿,每年陪你的时间微乎其微……让你学钢琴,试图把我的意志强加于你……甚至……甚至刷牙洗脸,我都曾想对你加以控制……你阿婆说得对……你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私有物品,你有自己的意志和人格,也有选择兴趣班的权利……我亏欠你的,你不要恨我……但,唯独要求你尽心学习这点,我是担心你将来无路可走……”
我沉默地听着。我知道父亲离开后,母亲独自含辛茹苦抚养我,必定有许多难言的苦痛和情非得已。送我去中心校是为了让我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面对昂贵的钢琴学费毫不犹豫……她的出发点无非是盼我好。既如此,“恨”这个沉重的词又怎么生得出来?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心下顿时生泪。
那天下午,我打电话给钢琴老师,感谢她几年来的耐心教导,同时和她告别。那个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8
我的升学成绩堪堪达到实验初中普通班的分数线,九月时,老师、同学都换了新面孔。当久困井底的我站在井口看到方圆几里的人们,意识到大多数人都在为适应新环境、新增学科而马不停蹄,没有人会在意谁的“特殊身份”。
秋冬考入了实验班。普通班和实验班不在一幢教学楼,我们遇到的次数寥寥无几。偶尔散校会后,我在挨挨挤挤的人群中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等我搜寻到他那微微翻卷的短发,刚想说点啥,我们马上又被人流冲散。
而W,听说她母亲托人将她转去了市里,我们便再没有见过。
母亲评上了职称,很少再需要外出学习。她征求我的意见后帮我报了书法绘画班,半年后我拿去省里比赛的作品获了奖。
我对待学习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怠慢。在母亲的辅导督促下,我的成绩有了起色。母亲还坚持每周日带我去图书馆或书店两小时,允许我像别的小孩一样盘腿坐在角落,捧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读。
那天我突然被吓得不敢动弹,一个男子轻拍我的肩,随即将他那白得发亮的大手伸到我的书上面,另一只手指着自己满脸皱纹的脸画圈。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满脸眼泪鼻涕。他递给我一张纸巾,我害羞地接过道谢,他含笑点头走开。
两年后,当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好,我是大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时,我莫名觉得亲切。
在老榕树葱郁的时节,学校的“榕树下文学社”举行复刊仪式。班会课上,语文老师拿来两张报名表,问是否有同学想报名参加。我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埋头奋笔疾书,便没有鼓起勇气举手。
“没有吗?这两张表就先由木知也保管吧,后面考虑好有需要的同学可以和她沟通,填好找我签字就行。再强调一遍,自愿。如果直到报名截止都没人需要,表就请木同学自行处理。”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偏爱”,我高兴得几乎落泪。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用文字给自己曾无处安放的矫情和羞耻心,搭建一个避风遮雨的小屋。那时,秋冬早已考去市里最好的高中。 9
我的喜欢从语文延伸到英语、政治、生物……在循环枯燥的日子里持续发力,力争上游,哪怕只退不前,我依然期许有朝一日触底反弹。倘若没有那天,那么将来的自己也不会觉得遗憾和后悔。
我成功做了次上帝的宠儿,最终收到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试图忘却很多曾经的事情,诸如那个下午,那张写满我荣誉和羞耻的几毛钱的彩纸……终究都是徒劳,我依然时不时就会被那些黑白幻象惊醒,然后久久无法入眠。
只是那晚我在朦胧间又梦回去年春天,我心血来潮回高中。母校恰好结束一年一度隆重的百日誓师大会,说隆重是因为学校每年会在那天请往届每班高考分数最高的毕业生回校,分享学习经验和心路历程。校园里拉满激昂的横幅,我走到曾经的教学楼前,看到几个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眼熟面孔,正和几位老师在阶梯上站好,摄影师对着他们。
我倚着花坛站在角落,看着云潮翻涌的蓝天下各自微笑的人儿。路过的人轻轻推我:“同学,那个老师好像在叫你。”我回头,只见穿蓝色校服的小個子女生一下涌入人海。而前面,身形高大的男子正朝我的方向招手。大概见我犹疑着没有动,他和摄影师交谈两句便朝我走来,我小跑着迎上去。
他把我带到众人面前,先致歉久等了,又说了一句我怎么也无法忘怀的话:“这位也是我的优秀毕业生。”我抬头看他一如初见时慈祥的笑。在说我吗?这个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糟糕透顶的家伙。一时间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觉心底暖流在翻涌。
一个中年女人挽起旁边的化学老师打趣道:“去年不是咱们一起合作的吗,怎么就成了您的优秀毕业生了?”语文老师刚想反驳,站在后面的物理老师摆摆手:“淡定,先一起合影,待会去操场打一架不就解决了?”
我在众人的欢笑声中醒来,发现翻涌的暖流从眼眶溢出,浸湿了大半个枕头。
人生如同熵变,不可逆。那些曾经以为走不出的日子,如今都回不去了。而且所有已发生的,都成为既定的事实再无法更改。如果脆弱和不堪注定无法消失,那么就让它转化或转移吧,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去花费时间和精力。这个早就听闻的道理,我终于在这一刻释怀。
我跳下床拉开窗帘,森林的清香扑面而来,脑海里浮现中学时代最喜欢的一篇赋,作者在末尾写道:不知东方之既白。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