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
1.黑白十二月末,我所在的城市已被寒冷彻底浸染了,一切都在空气里枯落,像是一幅黑白照片。所有人见面时都缩在悬浮的白汽背后,闲言少叙地互道珍重。
去往图书馆的路上,一片萧索,道路旁立着被冬日淡忘的光秃树干,它始终静穆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那是上午八点半,我收到诺诺的微信,她说:老陈快不行了。
我站在路上愣住,只觉得周围的白色也跟着渐渐褪去,留下无尽的黑。 2.回归
从火车站出来,已是下午三点半,我没回家,直接打了辆车去医院。窗外的天色是暴雪前的灰白,拥有刻在血液里的冷淡。周围的高楼都是我熟悉的样子,此时却让我心烦意乱。所有飞驰而过的风景,都成了脑海里斑驳的影像,琐碎而分裂。
我在心里默念:没事,没事,她怎么会有事……
赶到医院时她房间外已经站了不少人,许多张陌生的脸。诺诺从人群中走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臂,对我说,老陈现在只是在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
我走过去透过门上的小窗户看她,看见一位白发妇人正坐在一旁望着老陈流泪。那是老陈的母亲。三年前的元宵节,我在老陈家见过她。老陈安然地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眉头比上次我来时舒展了许多。我想,她现在或许不那么疼了。
过完“十一”,临回学校前,我来看她。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倚靠在床上看书,阳光照进来,落在她那洁白的、全是消毒水味道的被子上。
我说,你现在应该少看书,多休息。
她抬头看着我,笑容已不及当年爽朗。她说:“永远不能忘了学习。更何况,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知道她对自己的病情并不乐观。诺诺常说,老陈对我们永远是乐观主义者,对自己永远是悲观主义者。但真听她这么说,心里还是涌现了许多难过。于是我故作欢喜地说:“老陈,你哪有那么不健康?我还想着,等我退休的时候,你还拿着书追在我屁股后面,用戒尺杵我,让我好好学习!”
老陈笑了,眼里的阴霾退去了些,但她还是说:“思思,你永远不能忘了学习。” 3.谢幕
记得见老陈的第一面,是在六年前的夏末。当时我中考失利,被发配来了三中。分班的时候她站在班级前面,我们都以为她是大几届的学姐,淡妆素裹,清秀可人。
她却有着一副与长相截然不符的大嗓门。她站在讲台上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讲:“人生选择,无非两种,先苦后甜或者先甜后苦,你们想要选哪种?”
我不服,坐在底下说:“不能选择不甜不苦吗?”
全班同学哄笑。
她把目光挪到我身上,看了我两遍才回答:“没有。甜和苦从来就不是非此即彼,你站在中间,感受的不是不甜不苦,而是加倍的痛苦。这世界上,从来都是中间人最难过。”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
班会后,她找我去办公室。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办公室里的摆设、她的样子,甚至是从窗口吹过我头发的风。
她问:“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会滑到三中?”
我盯着她,学她的话说:“因為想得到百分之百的甜,不站中间。”
她坐在那里突然笑起来,让我一时分不清她的头发和瞳孔哪个颜色更深。
“你笑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她并不因为我的无礼怪罪我,而是收敛笑容说:“因为我觉得,刚才班会上我的话,只有你一个人听懂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任思思,获得甜的路上,能力、努力、自信、坚持,缺一不可。你有能力和自信,却没有努力和坚持。”
我说:“我努力过了,但失败了。”
她摇了摇头道:“那是因为你还差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我问。
“我。”她说。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想,我都不会再遇到像老陈这样自信的老师了。
她对我说:“相信我,跟我拼一把,我一定让你这三年不留遗憾。”
后来,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到了。但是,她的遗憾,谁来替她完成呢? 4.岁月
老陈是个特别有自己想法的老师。她教语文,作业留得最少,但是我们班的语文成绩普遍还不错。她特别讨厌我们照本宣科,依样画葫芦,总说我们读书没有灵魂,像一头头闷头喝水的老黄牛。她说:“你们喝水的时候看看风景好不好?现在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怎么就你们千里冰封呢。”
高考的紧迫让所有老师和家长都恨不得把我们镶在课桌上。只有她告诉我们,要看看周围的风景。
学《鸿门宴》的时候,她组织全班排短剧,点名要我写剧本。我推辞不得,只好牺牲午休时间去她办公室写剧本。她在旁边一面喝茶一面悠闲地指点我:“你这个思路还是不够广阔,言辞也不够贴合人物形象。你现在所有的人物都是你自己,那还演什么《鸿门宴》,你上去给大家讲一节课的单口相声不就完了。”
我气得直瞪她,却敢怒不敢言。
因为与她相处时间长了,便会知道,她给你提意见其实代表了,你还存在被挽救的可能性。但如果她只是朝你微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眼神清澈得像个小姑娘,对你说:“没事,我知道你尽力了,回去吧。”那么,这句话背后其实印着四个大字——放弃治疗。
剧本在她的碎碎叨叨里写成了,她在我们这帮观众的前仰后合里憋着笑帮我们录制。
后来她又单独找我,对我说:“你知道你语文成绩一直上不去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耸肩道:“没有灵魂,你不是天天说嘛。”
她却拿起我的剧本说:“但是这个剧本有灵魂。你总是习惯性去捡起那些套路,于是自动放弃了自己的剧本。思思,我觉得你的剧本比任何人的都要好。也许会很难,但你一定要坚持自己。”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这段话足够我铭记一生。我高考那年坚持报考中文系,家里许多亲戚都说,这专业看着哪儿都用得上,实际上最没有技术含量,不如学点别的。
但是我始终记得老陈的话,我知道,这一次我拿到了自己的剧本。 5.送别
老陈出殡那天,我跟诺诺到得很早。老陈至今未婚,无夫无子,只有一双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搀扶着老陈的母亲,老太太表情很平静,只对我说:“她不会再疼了。”
我听老太太说,老陈到后期时特别疼,整宿整宿地睡不了,她还谢绝了所有人的探望。我记得,十一月份我给她发微信,我说:老陈,好点了吗?等我期末考试结束后就回去看你,给你带海鲜,到时候可别太兴奋,从床上蹦起来。
老陈回:蹦是实在没力气了,也吃不了海鲜。你多替我吃吃,然后好好准备考试,别放松学习。
她永远这样,怕我放松自己。我知道,她逢人便夸耀她有个爱徒,这个爱徒是我。
暴雪过后,泥泞的角落里隐隐约约可以窥见洁白。我们的车一路驶往殡仪馆,一车寂静无言。我侧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车子到了越来越偏远的地方,这里荒无人烟,枯黄的麦秆上盖着一层冰莹的雪。我突然特别想发微信问老陈:你总说让我们多抬头去看看周围的风景,这寒冬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以前总是发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给她,她不管多忙都会抽空回我。
刚上大学时,人在外地,并不适应,于是气呼呼地给她发微信问:你说先苦后甜,可我现在怎么连半点儿甜都没尝到,只剩下苦了呢?
她晚上回我:你是不是心又浮了?我就说,你这样的进大学,就是教育对你的放纵!我告诉你,你再这样,就等着肄业回家吧!
后来大概是怕自己话说得太重,又补了一条:那是因为你的心空了。你注意外界太多,关注自己太少。
她知道,我总是容易被外界影响。
她担心我。
车开到殡仪馆,有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她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陈母到底忍不住,哭得几近昏厥。我站在一旁抚着她,只觉得眼前也朦胧了起来。 6.珍重
参加完老陈的葬礼,我就回了学校,准备期末考试。学校还是老样子,可如此寒冷的冬日,却也不觉得冷了。
老陈给我发的最后一条微信是:
思思,我这两天不太好,想提前跟你说两句。你诚恳善良,但有时太过较真。不过你还年轻,只要记得,以你的天赋,一切都来日方长,切勿焦虑。最后,多多注意身体。生病后才知道,身体衰弱,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第二年教师节,我等到半夜,刚过零点便给她发微信:
老陈,节日快乐。你还好吗?我挺好的,明年就毕业了,想读研。前几天跟诺诺聊天,她说,总觉得你还在。我也有同样的感觉。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想对你说,可是當时没磨开面子,总以为日子还长。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老师。很想你。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