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我在读小学时,有个同学的母亲是做糜饭饼的,一大早她就得将炉子推到街角人行道上,炉子是用柏油桶改的。还有一麻袋刨花,烘糜饭饼一定是用刨花做燃料的,发火快。炉子上搁的铸铁平底锅也很奇怪,中间陷下去一个巴掌大的圆饼,里面加水,沸滚后一直冒水蒸汽,将糜饭饼催熟。
做糜饭饼的米浆是前夜调好的,粳米与籼米按一定比例磨成粉,然后浸泡发酵,制作前再加糖精,用勺子舀了,一勺勺地在锅底浇成椭圆形,然后往炉膛里添一把刨花,“哄”的一下,火焰就蹿起来了。
开锅了,用铜铲刀轻轻铲起糜饭饼,饼面微微隆起,乳白色,饼底焦黄色。糜饭饼两个起卖,7分钱,所以,铲饼时总是将两个合起来,它们的边缘总是有点相连的,像快分裂完的两个细胞。
旺火烘出来的糜饭饼很香,吃口甜津津,回味有点酸,那是发酵的缘故。
冬天,糜饭饼的生意特别好。母亲有时候忙不过来,我的同学就要起早帮她打下手。有时候风头突转,他躲不及了,就被熏得眼泪汪汪。
校门快关上了,他才匆匆赶来,书包在他屁股上颠着。两手冻得通红,捧着一个糜饭饼狼吞虎咽。大家给他一个绰号“糜饭饼”,虽然并无恶意,但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
他叫刘炳义,我叫他一个字“Bing”,听上去像糜饭饼的“饼”,也像是刘炳义的“炳”。舆论和朋友两头不得罪,他认了。
我也很想吃糜饭饼,就用母亲给我买大饼的钱去买这种不怎么能吃饱的饼。有时兜里只有3分钱,就拖上一个同学入股,两人合买。看到帮母亲烧火的Bing,彼此都有点小小的难为情,我们拿了饼就一路小跑。后来,Bing悄悄地跟我一个人说,我可以单独以3分钱买一个,但我从来没去享受这个特权。
Bing的功课不太好,穿得也破,大家都不大愿意搭理他。不过Bing这个人,百科知识倒懂得很多,比如皮虫是怎么缩进树叶里的,来年又长成什么样?乌贼鱼是向后游的,在什么情况下会喷墨汁?人的头发在什么情况下会变直,并向上竖起?他甚至知道美国第七舰队的舰队混成。原来Bing看过许多闲书,我和他交上了朋友。
Bing的家境确实不好,父亲长期卧床养病,他还有一个姐姐,好像功课也不行,全家都靠母亲做糜饭饼维持生计。Bing每学期要向学校提出申请,免学费和书杂费,但事后老师又会在教室里旁敲侧击地数落他。
过年了,我去他家还一本小说书。一间暗黜黜的房间里,一家四口正围着吃饭,桌子中央只有一条红烧鱼,还是冷的,再没别的菜了。我回家后跟母亲一说,母亲就盛了一碗烤麸让我送给他们尝尝。四喜烤麸是上海人过年必备的年菜,里面还有金针菜和黑木耳,这两样东西要凭票供应。我家还加了花生仁和香菇,澆麻油,吃口更香。
我跟他家相隔一条弄堂,送过去很方便,他们客气一番收下了,我如释其重。
后来,我跟Bing进了同一所中学。有一年我们学校组织拉练,每个人都要去。Bing由学校承担了一些费用,也跟去了。有一次大家饭后聊天,自然谈起了吃的,顺溜说到四喜烤麸。我就说,我最最喜欢吃四喜烤麸了。我是无意的,Bing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是有一句话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但既然送人花了,最好不要当着他人面提起这档事,哪怕是无意的。这是我从这件事上获取的人生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