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
上次来家里的时候,爸妈带来了外婆煮的茶叶蛋。茶叶蛋一共八九颗,鼓鼓囊囊浸在深褐色的汤水里,若隐若现地隔着三四层塑料袋浮动,好不懒散。把茶叶蛋倾囊而出,满满当当装了一整个保鲜盒。爸妈回家之后,每天早晨惺忪地从冰箱里取出一颗来,伶俐地剥了蛋壳,蛋白久渍之后紧缩在壳里,壳与白之间渗满了汤水。一颗剥完,十指已满是甜香,吮之不及,滑到掌中,滑向手腕,给零落的早起又增添些狼狈。
外婆的茶叶蛋与往常吃的味道有些不同,甚至可以说风味迥异。大多数茶叶蛋是吃不出甜味的,汤水也是溏稀;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糖,这锅茶叶蛋要甜许多,以至于吃起来有卤蛋的错觉,然而我是极喜欢这个味道的。以前去外婆家吃饭,觉得家常的小菜尤其是清炒的菜肴,常常吃出与别处不一样的滋味,好比毛豆炒鸡,中午热热地炒出来,一碗现吃,一碗留着晚上再享用。下午坐在客堂间里看大人打两圈麻将,一个人又忍不住要去揭开罩在碗上的笪。此时炒鸡已然凉透,碗底乳黄的汤汁凝成了胶胨,蹑手蹑脚地拣起一爿裹满胨水的鸡块,囫囵塞入口中,待要胨水化去才能分辨出是哪一部分:如果是心肝肫肠,则心中窃喜;若是鸡肋,则旋即觊觎起下一块来。这两年自己走上灶台炮制过一回,也是多番试味之后方知,原来这种滋味竟是糖的鲜味。
江南人做菜喜欢用糖,番茄炒蛋是不是要佐糖一度成为热议,算是对这一特征的当代注脚。我对于用糖的热忱大概与我的家庭有关。但凡做菜,次于盐的便是糖,糖即是味精,即是香料,即是不可或缺的一勺要紧。古人说:“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于我则是盐、糖。
早些时候五芳斋还不及如今的商业化,日常吃到的除了自家人或者亲朋好友裹的,还有这个弄堂里陈大妈和那个小区里沈阿姨的一手看家本事。外婆也会裹粽子,裹了粽子也并不用来鬻售,尽是送人的。外婆知我不爱五花肉裹出的粽子,便单单用纯精肉给我另煮一锅。若非亲口尝过,恐怕很难想象赤酱油香的肉粽盖上砂糖是怎样的滋味:白砂糖须趁着粽叶刚剥开时那股氤氲的热气撤好,不多时便融化成薄薄一层晶莹的糖浆,笼在鲜香的糯米上。用筷子搛掉粽子一角送入嘴里,咀嚼前是风华正茂的少女在舌尖立舞,咀嚼后则如风韵犹存的少妇于齿间施粉,味觉层次的叠加融合,叫人不辨东西。
如今家中多位罹患消渴之疾,我在用糖上也开始自制起来。不过能偶得这一锅茶叶蛋汤,也真是舍不得轻易地抛舍掉。蛋一颗颗吃完,一大碗汤却不甘妄弃。思忖再三,觉得还是应该重起炉灶利用起来。遂趁着周末值班下班的早晨,艳阳高照着提了一袋子鲜鸡蛋回家,兴致勃勃地煮了人生中第一锅茶叶蛋。外婆的茶汤在冰封之后再—次沸腾,甘甜的茶香随着蒸汽萦绕在厨房间。从视觉的裱郁到嗅觉的丰腴,预知的体感已唤醒烙在味蕾之下的快感冲动和灵魂深处的偏好惯性。
人们在准备食物的过程中获得了精神的快感,这一过程仪式性地融入了民族文化,同時这些食物又为身体健康带来了特别的好处,而这一切都是与特殊的环境联系在一起的。这本叫《写在基因的食谱》一书如是说。我们的味蕾是绑定在我们基因上的探测器,在漫长的进化和适应过程中构建了特有的饮食习俗,组成了我们生活环境中特有的社会文化。对于我,咸中甘甜的需求是来自家族的遗传与濡染,深深地镌在每一个我对食物的憧憬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