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咏梅
很多人认为,上海男人地位低下,其实不然,至少在陶陶家,父
亲是绝对的权威。当然,不仅仅在他们这个小小的三人帝国里,就算
在父亲所工作的车间,他也像是封建王朝的皇帝,说一不二,几乎没有人可以驳斥他。不过这个“皇帝”有个爱好,就是贪恋杯中之物。无论家庭聚会还是朋友小酌,“皇帝”总是会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地晃着他的“步辇”28 寸自行车叮铃当啷地回家。
然而,曾經陶陶也最喜欢那个喝得晕晕乎乎的“皇帝”,因为每次父亲虽然醉了,但还是会小心地扶着自行车带她回家,只有这个时
候,不苟言笑、不容他人质疑的爸爸才会很热情地给她讲笑话、说
快板,所有的要求都能一一满足。那时候,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的
她仰望着深邃的天、璀璨的星星,听着父亲从“金陵塔”一直唱到快
板“酒迷”。这时的父亲仿佛换了一个人,从一个只研究技术的严肃领导变成了一个全身都是戏的表演家,可亲又可爱。让陶陶吃惊的
是,第二天,那个板起脸吓得蟑螂看到他都会绕道的父亲,完全忘记
前一天的即兴表演,对人又是一副生人勿近、高深莫测的样子,对陶
陶而言,所有答应下来可以看的电视、玩的游戏依然不能兑现。
保持绝对权威的父亲,和可亲可爱的父亲就这样交替陪伴着陶陶。直到陶陶初中那年,作为厂里权威的技术领导,曾经半夜总是被下属请去厂里的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在晚上去工厂了。陶陶觉得父亲应该高兴,至少不会再有人半夜三更跑到窗外喊他,把他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叫出去了,陶陶也可以安心读书睡觉了。然而,她却发现父亲越来越颓丧,这个意气风发,总是不可一世的父亲,常常一个人默默在家里喝闷酒,一杯冰冷的黄酒,佐以叹气,陶陶忽然发现,父亲一直挺直的背,似乎有点塌软下去了。
有一次,陶陶快要睡觉了父亲才回家,母亲打开门,轻声地说了两句,父亲“嗯”了两声便跌跌撞撞走进屋子。陶陶忙走到门口接过父亲的包,发现父亲身上有着非常浓烈的酒气,脸色却不像往常喝完
酒后的红,而是微微泛白。他眉头紧锁,嘴唇紧闭,从鼻子里喷出的
热气似乎也带着酒味。陶陶轻声叫“爸爸”,父亲却置若罔闻,由妈
妈扶着走进他们的卧室,她听到父亲“嘭”地一下倒在了床上,随后
就寂静了。那一个声响,让陶陶觉得似乎有什么崩塌了。
事后过了很久陶陶才知道,由于父亲所属的工厂不景气要进行
改革,于是厂里领导找父亲谈话,要父亲劝退他所有下属,并解散他所分管的车间,父亲不甘不愿,却还是不得不照做。之后,父亲的岗
位也被撤了,领导给他重新安排了工作,而这份新工作却是个得罪人
的活儿,需要天天“揪人小辫子”,查错查漏。所有曾经共事的同事,
都不太待见认真纠错的他,因为查出来所有错漏是要汇报最高领导,进行整改并扣除奖金的。随后的几个月,父亲就一直在焦虑中度过,
直到那一天,他醉倒。
宿醉后的第二天,母亲说,父亲没有去厂里。晚上吃完饭后,父
亲带回来一桌子的书,都是关于ISO 9001 认证的书。那个极度骄傲自己技术能力的“皇帝”重新开始了艰苦的学习,那时候的他已经
快到知天命的年岁了。
若干年后,父亲还是被提前退休了。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宿醉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