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傲
儿时的回忆永远那样美好,像窗外白雪那样纯洁,像炉里的火那样温暖……每年腊月,下雪的时候也是最怀旧的时候。
上世纪50 年代,家乡的小街巷里遍布着许多小食杂铺,有水果床子、菜床子、卖开水的、裁缝铺、小人书铺、犹太人的小诊所和药店……只要有人,这些小店就不关门,生活很方便。
小时候总是去一间小铺给父亲打酒。小铺公私合营前是波兰人开的,后兑给中国人改名叫“福发源”。铺面也不大,20 多平方米,一直保持着俄罗斯风格。进门两边是厚重的实木柜台,左边柜台卖酒、熟食和烟卷,柜台中间摆着三个中式酒坛子,分别装着60 度、50 度和40 多度的糠麸酒,盖子用红布包裹起来。一个玻璃柜放在柜台的一头,可以看到里面分两层摆放的各种熟食。柜子后面的食物,是那样诱人。
以前外国掌柜只卖适合侨民口味的熟食和各种面包,例如灌肠叫“力道斯”,现在又加两字改叫“秋林力道斯”;茶肠叫“茶伊斯”,油脂肠就是松江肠,叫“意大连斯”,西班牙肠叫“依斯班斯”,现在又统一叫“哈尔滨香肠”,中俄混合叫“老巴克肉枣和老巴克火腿”,现在市场上也有,但香料味太重,绝不是过去的味道。还有“羊干肠”,是一种西式风干肉灌制品,多年不见了,与现在哈尔滨风干香肠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带酱香,有很纯的肉味。“羊干肠”制作成本高、周期长,因而很贵,上世纪50 年代,500 克就卖3 元多。中国掌柜根据哈尔滨人口味,保留了力道斯肠和茶肠,茶肠要的是嫩嫩的肉香味,力道斯肠则带浓浓的烟熏味。
还有粉肠(俄国人带来的俄式大众食品,与广东肠粉完全不一样)、松仁小肚(色红清香,点缀着松仔仁入口爽脆,易咀嚼)、鸡丝卷、五香豆腐丝和山东风味的肉皮冻、猪头肉、猪手、咸鸭蛋等。1958 年后这些熟食不是每天都有了,沾点肉味的就属于豪华菜肴,能吃得起的人不多。到了上世纪60 年代初,玻璃柜空了,再往后供应变好点,有了要票的干豆腐丝和粉肠。柜台的另一头有几个俄式大口玻璃瓶,过去是装大马哈鱼子、酸黄瓜和俄式泡菜,后改装杂拌糖、胶皮糖、牛皮豆。那个年代消费水平低,一次买两毛、三毛的就算富裕人家,若买上500 克、250克杂拌糖的那是过大年。
右边柜台后的架子上放着大列巴、塞克、大小列巴圈,送货时间正赶上附近小学生上学,列巴香味四溢,引得学生们流着口水翘足围看。架子下木桶里是各種俄式泡菜、咸菜。中国掌柜与时俱进,换成卖咸菜、酱油、醋、豆瓣酱、虾头酱、臭豆腐等,只保留了大家爱吃的俄式酸黄瓜。
柜台上摆着擦得铮亮的俄式台秤和乌亮的算盘。对着门的墙上有个挺大的外国挂钟,整点会跳出个小鸟叫几声,学生们听完小鸟叫才跑回学校。
中、俄两国普通人喝酒风格迥然不同,俄国人一口啁的是火,享受的是酒精的烈度;中国人小口喝酒叫“品”,在意的是朋友间的情谊。
小铺的一隅,几个人默默地喝着慢酒。上了年纪的山东人喝慢酒,用“磨叽”两个字比喻最恰当。两三个老哥们争着打上100 毫升50 度,看看玻璃柜里啥也没有(就是有一两样他们也没有肉票),就买四分钱带芝麻的咸菜丝,正好凑成两毛。酒和菜放到小铺中间的空箱子上,冬天这地方支个炉子,为省煤从来不旺。每人轮流抿一口,用两个手指捏一根咸菜丝放到口里慢慢唆啦。喝酒是幌子,聚在一起是情谊,是海阔天空,是诉说思乡之情,掌柜也不时插两句话,和和气气,其乐融融。这点酒、几根咸菜丝伴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能磨叽两个小时。
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学着大人偷喝了一口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有时喝多了怕挨说,自作聪明往酒里兑点自来水,还以为从来没被发现过。直到1968 年下乡的前一天晚餐,父亲给我倒上一杯酒,就说了两句话:“喝吧”,“以前偷喝我的酒还兑凉水,以为我不知道”……
每年春节前夜,我徘徊于城市的街口,看片片雪花精灵般飞舞,忽然觉得,一种别样的离愁让世界一夜之间也白了头。endprint